「……不會,你說。」
「是蘇婉婉的事。」
我一愣:「她怎麼了?」
這一說,芷蘭就打開了話匣子。
她在去買針線的路上,遇見一個在顧家做工的同鄉。聽說蘇婉婉如今過得不大如意,婆媳不和,妯娌不和,簡直是處處都不和。
最重要的是,同顧懷川也不大和。
我聽後五味雜陳,他們前路艱難,早就可以預見。
上京城裡的戲文迭代得那樣快。
金燕子溫述白的戲,早已經不再唱了。
李扶野路子出身,戰法靈動多變,往往出其不意。
這次南下剿匪,卻是直搗黃龍,打的閃電戰。
大氅隻將將做好一半,李扶就回來了。
我聽見府外有戰馬嘶鳴,迎出去看,見他風塵僕僕,長劍橫在身後,隻彎身輕輕一撈,天旋地轉,我就坐到了他身前。
鎧甲冰涼,呼吸卻滾燙,李扶把我死死扣在懷裡。他的胡茬又長出來了,糙得很,戳得我脖頸直痒。
「想我嗎?」
我違心道:「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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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雙唇結結實實壓下來,鼻息炙熱,俯身在我耳畔,喃喃自語:「那我想你,怎麼辦?」
我被他死死箍著,幾乎動彈不得。耳邊是他沉穩心跳,仰頭見漫天紅霞,不知怎的就有些眼熱。
「雖然也才七個月,但我天天都怕提前發作……你不在……下次不準出去了。」
李扶抬手穩住我耳邊晃動的珠釵,彎下身,額頭輕輕貼住我隆起的小腹,低低道:「嗯,再不出去了。」
李扶一身汗臭,我推他去洗洗。
沒想到他不過一盞茶工夫就洗好出來,眼神晶亮,湊到我面前,好像被馴服的野狼在等誇。
我不經意碰到他的腕,涼得讓人心驚。
我情不自禁問:「你用冷水沐浴?」
李扶點了一下頭。
「冷水快些。」
「急什麼,冷水傷身。」
李扶想握我的手,又怕自己涼,隻克制地碰了碰我的指尖。
「無妨,我都習慣了。從前在西北軍中——」
「這又不是西北軍中,不缺水,也不缺柴火,」我打斷他的話,笑盈盈看他,「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麼的。」
畢竟——我們還有一輩子那樣長。
——
番外
顧懷川再見喬宓,是在京郊一處佛寺的後院。
他的佑兒,總是夜啼不止,所有的辦法都用遍了,最後有人出主意,說不如請個高僧看看。
要說方圓百裡得道的高人,非白雲寺的苦智大師莫屬,隻是大師年近百歲,已經很多年不下山了。
幾個月大的嬰孩,說不通話,即便到了佛寺,也是哭鬧不止的。
苦智大師正在待客,顧懷川怕打擾香客,隻得抱著孩子來後院轉轉。
這一轉,就遇見了喬宓。
她站在一株薔薇花樹下,面容恬靜,梳著婦人頭,腳邊繞著個小童,身旁還有兩個丫鬟。
通身上下一副歲月安好的氣度。
私心裡,顧懷川並不想遇見喬宓。
最起碼,不要在這樣的境遇裡遇見喬宓。
即便沒有照過鏡子,顧懷川也知道,他此時定然是狼狽不堪的。
三伏天,懷中抱一個尿湿了的嬰孩,衣襟被撕扯得半開。
相顧無言,最後是喬宓先開了口。
「不介意的話——把孩子給我抱抱?」
顧懷川原是想拒絕的。
但佑兒實在吵得他頭疼,一個普普通通的嬰孩,勝過一切他所經歷過的詭譎秘案。
他往懷裡看了一眼,孩子都要哭抽了。
沒辦法,他把孩子遞了過去。
喬宓接過,嫻熟地拍了拍,佑兒就真的慢慢安靜下來。
「怎的隻你一人,他母親呢?」
「婉婉她——身體不好,在府裡休息。」
顧懷川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扯了謊。
他的發妻蘇婉婉,今日摔了一地茶盞,神情決絕,鬧著要和離。
顧懷川沒有來得及跟她詳談。
一邊是嗷嗷大哭的佑兒,一邊是氣病倒的母親,一邊是堆積如山的公務。
實在分身乏術。
但這些事情,不足為外人道。
尤其是對喬宓,這個差點成為他妻子的人。
喬宓沒有深究他話語裡的漏洞,甚至輕輕哼起了小曲。
原本繞在她腳邊的那個小童頓時撒起嬌來:「娘親——我也想要抱。」
顧懷川赫然,嘴唇動了動,猶豫著要不要把尚在抽噎的佑兒抱回來。
好在這時,去取幹淨衣物的乳娘終於來了,顧懷川如蒙大赦,喬宓極其輕柔地,把孩子遞給乳娘去換衣裳。
顧懷川此時才注意到,因為抱了佑兒,喬宓的前襟和袖口,都被尿液沾湿。
平生所學一切言語,巧舌如簧,能言善辯,此時通通不見,顧懷川縮在袖中的手指甚至尷尬到微微蜷縮起來。
這該怎麼說——道歉——語言是多麼地蒼白——自己也沒什麼好賠的,喬家不差銀子,自己變不出女人的衣物——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他們男婚女嫁,避嫌還來不及……
喬宓卻好似並不很介意。
她淡淡笑笑,說自己要回馬車更衣,牽過孩子,就走了。
擦肩而過時,顧懷川聞見她發間有縹緲如雲霧一般的桂香。
喬宓多從容,就襯得剛剛的他多無措。
顧懷川就是在這時,神差鬼使想起很久之前,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他剛剛決定放棄喬宓,迎娶另外一個女人為妻。喬宓也是如此這般從容地離開他,隻在擦肩而過時,極淡地望著他,問道:
「顧公子,你究竟是喜歡蘇婉婉,還是喜歡同全世界為敵、衝破世俗枷鎖的快意?」
他一定是喜歡蘇婉婉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是這樣堅定地認為的。
他同蘇婉婉,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雖然身份地位上有些不相配,有著肉眼可以預計的困難,但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因為他是顧懷川。
顧懷川是什麼人,連破大案,少年志滿,無所不能。他拯救這個世界,他把這個世界踩在腳底。情路上的一點小小的坎坷,不過是他意氣風發人生路上一點微不足道的磨難。
他同蘇婉婉的戲文唱遍上京城。
可是戲文裡唱情愛百轉千回蕩氣回腸,卻不會唱柴米油鹽雞零狗碎。
如果主角溫述白原型,不是我那未婚夫君顧懷川的話。
「(溫」蘇婉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萬事隨心。但要做一個當家主母,置辦田宅,主持中饋, 撐起他們這一房,這不是她的強項。
以顧家權勢, 顧懷川夫人的這個位置, 需要的不是當世第一流的輕功,需要的,其實是一個喬宓那樣的人。
蘇婉婉同他的母親不和,同他的兄嫂也不和。
蘇婉婉不甘心居於內宅,她找了份女捕快的差事, 做得很好。
但他的母親一直不喜歡她曾是朝廷捉拿的欽犯, 這對他的仕途毫無助力,母親一直屬意給他另添一門良妾。
他的兄嫂都是大家閨秀, 對女捕快、曾經的女飛賊,以及她那些亦正亦邪三教九流的朋友,不是看不起,隻是終究難聊到一塊。
初時,顧懷川盡力從中斡旋, 就像他們成婚時擺的酒席, 夫家娘家兩類人, 被他安置得妥妥帖帖。但,你知道的,做人總有累的時候。
他能一時快意桀骜,不能一世快意桀骜。
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顧懷川說了一句:「你怎麼就不能學一學喬宓呢?」
整個上京城都知道, 懷化將軍李扶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長嫂,但喬宓嫁過去後,迅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居然同長嫂相處得很好。
她和李扶,被硬點鴛鴦譜的兩個人, 婚後也很是和睦。李扶一個武官,如今文墨大為精進,算是補全了短板。
幾乎是話一出口顧懷川就後悔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 但在蘇婉婉聽來,就是那個意思。
蘇婉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眼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你——你後悔了是嗎?你終於承認了,你後悔娶我了是嗎——如果能重來你要選喬宓——我當初就不應該嫁你——」
顧懷川在那一瞬間覺得——怎麼這樣累呢。
他和蘇婉婉,曾經多麼要好, 金風玉露, 人人豔羨,話本子一般的風月。
日子怎麼突然過成這樣了。
就是在那個瞬間,顧懷川順著蘇婉婉的話一想,或許當初——如果他做了另外一個決定, 選了那條聽從父母安排的道路,他不會這樣累。
除了家族聯姻的需求,其實父母也是真心為兒女的幸福做過考量的。
門當戶對——除了門第的相配, 學識見地相配, 婚後的日子, 過起來總是更容易些。
他的人生,原本是該比現在順遂些的。
山風撞響晚鍾,顧懷川茫然轉身, 望著喬宓漸行漸遠的身影,後知後覺想起——
溫述白和金燕子的折子戲,梨園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唱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