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知兒心。她抬手順著我眉眼輕輕觸碰,「貞兒,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苟且偷生。若你夢中屬實,國朝百年基業會在江南保留,那你早去一日,洛陽便多一日生機。」
懷中塞來一物,我低頭,是中宮印璽。還有一封京中若有難,另立廣陵王為太子的詔書。
手指忍不住顫抖,母親緊緊握來,幫我穩住,「答應母親,你能做到。」
面對母親鄭重目光,我咬緊唇,點頭。
「好孩子。」母親低眸緊緊靠了一下我額頭,松手翻身上馬。
一時古道上蹄聲漸遠,楊柳間蟬聲嘶鳴,我心亂如麻,抱緊印璽不安回頭看。
舅舅立在馬車邊,靜靜望著我。
這一次,他沒有如從前走過來,擦去我臉上脆弱的淚水。
他狠下了心。
因為亂世即將到來,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5
京城處處都有監視,回南的事不宜聲張。一切都在暗潮洶湧中緊密籌備。
無聲的戰鼓,緊張敲在心中。
臨行,我求了平安符,裝進荷包,並一把父親懸掛於家中的寶劍,送去了趙家。
開門的隻有一個老婦,年紀大了耳背聽不清,說了幾次,還是側耳疑惑。
「啊?女娘你是誰家的?」
Advertisement
我搖搖頭,長話短說,隻請她將東西交給趙既成便好。
說完我便離開,老婦看到劍匣上的精細花紋,會錯意,在身後急聲道:「哎呀,我們大人不成親,怕是辜負女娘了!」
我彎腰進車,沒有答話。
寶劍贈英雄,還恩而已。
我能力微末,隻能寄希望於這些忠貞之士能報國有成了。
「探親」的車馬載著一車車孤本書畫往南去。當初很多名跡毀於戰火,實在可惜。城門兵士搜檢很嚴,我痴迷收藏書畫,京城人人皆知,他們看到這些東西倒也不多心。
何況陸玠還留在京中,我不過一個小女子,沒什麼好警惕的。
不過看到兵士目射精光一件件翻檢過去,心裡還是有些忐忑。城中何時對世家的車馬戒嚴至此,難道藩王的耳目已有所風聞了嗎。
到最後搜檢完了,正松了口氣時,突然又有人攔住,請我下去,需要搜身。
我心裡一沉。懷裡還有印璽。
老管事立馬阻攔:「我家女娘身份貴重,豈能受辱!」
「上面有令,無論公侯。」那衛尉面無表情,上前一步,手抵著刀鞘。
旁邊的衛士朝後看了一眼,扯他,小聲:「要不這個就算了,這是章家女娘,後頭中書令還看著呢。」
舅舅不放心,騎馬在後面不遠不近跟著。
不想那衛尉根本不怵,甩開手臂,冷冷重復:「說了,上面有令,無論公侯!」
氣氛一下劍拔弩張。
我僵坐馬車中,隔著竹簾,飛快想著怎麼辦。
拿出印璽藏在馬車暗格也難保不會被搜出來。舅舅此時出面也容易把事情鬧大,引起注意。
正無措時,外面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
「上面有令?不知何人之令,我等守城軍士卻未有所聞。」
竹簾透進細細光影,我看到趙既成穩重走來,瘦高個子如綠竹肅立。
那禁軍衛尉抿緊唇,二人官位雖不一致,但禁軍掌內皇城守衛,論理管不著外軍城門。
不等衛尉擺出皇子劉劭的名頭,趙既成率先發問:「是陛下,還是太子?將軍如此不顧世家顏面,戒嚴城門,不知道的,還以為將軍上面的那位別有所圖。」
這是暗指劉劭有謀反之心。
衛尉臉色難看,咬牙狠望:「趙既成,初入官場,別太得罪人了。」
趙既成淡然頷首:「慚愧,趙某愚鈍,不懂做官,隻知尊天子為主,守天子之令,勿讓百姓憂懼而已。」
說完,他不顧身邊刺目的眼神,抬手讓人放行。
長槊一排排移開,留出一條窄路,馬車重新啟程,隔著竹簾,我與趙既成,目光一觸而過。
6
出了城,過了幾個關卡,人煙漸漸稀少。
護送的侍衛長仰目看了看頭頂被兩側山峰夾聳的一線天,調轉馬頭和老管事說了些什麼。
老管事眉頭蹙起,小跑著到馬車前,「女娘,可能要分兩路改道了。」
改道?
此時已出城了七八日,暮春節氣,日頭熱起來,曬得人昏昏沉沉。我卷起車簾,看向前方。
本來此行已是繞小路,從大堰口過,再順著淮水坐船到徐州,那時到江南地界便好走了。
突然兩路改道,難道是前方有變?
老管事點頭,眉間折起愁痕。
「袁將軍說咱們從出城開始就不對勁,怕是被人盯上了,如今走到大堰口,易進難退,連一隻飛鳥都不見,恐有埋伏。
「為保女娘平安,還請女娘與侍女互換衣物,分出一路引開注意,到渡口驛站匯合。」
我垂眸猶豫。
侍女娥兒握住我手背,「女娘,奴願意。」
不等我開口,她已朝老管事頷首,放下車簾帷幕,伸手飛快為我解開領扣。
「此行艱難,夫人早有言先,奴自請隨行,便是放心不下女娘。」
見我掙扎,她面色嚴肅止住:「女娘難道忘了夫人所託?何況分路而走,也是禍福兩半,奴知女娘關愛,但事宜從權,切莫因奴區區卑賤之身誤了時機,延誤大事。」
我怔住,望著娥兒。
前世我身邊的婢女,活著跟著我逃回南方的也隻有娥兒一人。饒是如此,她依然因路上難走時背我過泥沼,落下腿疾,到了南邊沒多久便病痛而死。
我怎能又害她落入險境。
「女娘!大事為先啊!」娥兒焦急道。
心裡重嘆。我咬住牙,憋著淚意,垂下手。
很快,娥兒換好彼此衣物,為我戴上帷帽。
我切切囑咐:「千萬小心。」
她微笑,隔著薄紗,看不清眼中是否懼怕。
外面催促聲傳來,隻好匆匆分別。趁著天色昏暗,一道走大堰口,另一道悄然分出隊伍從側邊山上繞路。
7
不知走了多久,夜已深。
蒼白月色照著車馬疲憊笨重的影子,老管事讓大家堅持,等天明下了山再休息。
我也明白,此時不能放松警惕。但周圍太安靜,連風聲也沒有。
連日趕路已是筋疲力盡,我不自覺靠著車壁,眼皮上下打架。
大概隻是閉了一下眼,外頭突然馬聲嘶鳴,心頭驚動,猛地睜眼。前方幾叢黑影在月光下跳出,長刀冷亮,劈向前方開路的馬隊。
老管事當機立斷,飛馬衝來,踹開車門將我撈到身前,勒韁低喝:
「走!」
為首賊人狼眸兇戾,敏銳盯來,舉刀一指:「這邊,進林子!」
夜風遲來,刮過臉頰,刀子般鈍疼。
一聲箭矢,射入老管事肩頭,他冷汗直冒,抱住我掉下馬。
「奕伯……」我焦急呼道。
來不及多言,奕伯踉跄將我推下一個矮坡,底下墊著松針枯葉,他將我用力塞進樹洞裡,形成天然遮蔽。
追兵馬蹄聲漸近。
「不要出聲。」
奕伯呼吸不穩地最後向我囑咐,說罷依舊坐上馬,引著追兵往前去。
頭頂震動,追逐聲如波濤,一浪接一浪。
我蜷縮樹洞,手腳冰涼麻木,聽著上面的叫喊廝殺,死死咬住手背。
很久很久,林子裡才安靜下來。有風拂過松梢,哗然似雨聲。
一滴,一滴,滲進樹洞。
不是雨。
滿目鮮紅。
我爬出樹洞,滿手血汙,裹緊披風,不能回頭望一眼。
膽怯哭泣挽不回他們的命。
唯有向前,向前。
8
殺戮之後,四下晨霧裡也氤著血氣。
我摸索著在林子裡穿梭,惶惶疲憊間,摸到樹幹,想靠一下,「樹幹」卻忽然垂晃。嚇一跳,定目細看,竟是一具缢死的屍體。
一時,我打了個寒噤,毛發皆豎,後退著,不料緊挨著的樹上也吊了具女屍。
一下退出七八步,視野變寬,光從密林間灰蒙蒙投入,看清了,小徑兩道,每隔幾樹,都掛著自缢的人。面黃肌瘦,骨頭幾乎要刺破皮。
風吹過,煙霧橫穿,瘦屍悠悠擺動,仿佛冤苦無處訴,化作一座座樹塔上祭祀告天的鐸。
瞠目結舌已不能描述我的心情。夢嗎?還是我也已經死了,在黃泉路上?
忽然,耳側傳來一道哀哀呼吸,我如驚弓之鳥,險些叫出聲。
「救……救命……」
是誰?
活人?
我循聲穿過一叢荊棘,在樹旁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女子。
起初我以為是娥兒,急忙跑過去,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怎麼是你?」
女子下垂的秀美眼眸被打得烏青泛紅,她護著的小腹微微隆起,顯然是有身孕。
正是袁自觀心尖上的那個鄒姓丫頭!
我愈發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了。鄒容秀卻認出我,急急伸手:「女娘,救救我的孩子。」
低頭一看,她腿間隱隱有兩條血跡。
三言兩語間,我知道了她上月被袁老夫人趕出府,悄悄賣給人牙子,不想買她的這家知曉了她早有身孕,輾轉又將她賣到更遠的山裡。正在路上時,遇見惡徒流民,將她奸汙,隨手扔在這裡,由她死活。
她接近崩潰,顛三倒四抓住我哀懇。
「這是公子的血脈,女娘,你發發慈悲。妾失了清白,公子不會要我了,屆時妾生下孩子就去死,不會礙女娘的眼,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救?
可我也是自身難保。
腦中一片漿糊,我狠狠咬了口舌尖,痛得清醒了些。
這世上,男人做錯的事,總是怪在女子身上。她現在不是誰的女人,隻是一個懷身大肚,不救便死的弱者。
我伸手去扶她。
隻是我力氣小,抱著一包袱書冊孤本,難免左支右绌。鄒容秀無力靠著我,小聲道:「我幫女娘拿吧。」
我默了須臾,抬頭看。
兩道皆是餓死鬼,亂世詩書作何用。
我放下包袱,將這些我曾經視作珍寶、避難所的書冊,深深埋進枯枝爛葉裡。
再撿起一根粗木,揣好懷裡的印璽和詔書,扶著鄒容秀一深一淺往山下走。
9
我從未這般狼狽過。
拖著個弱婦,天公也不作美,雷雨交加,好幾次我都差點踩空,摔下山崖。
到後頭,我餓得頭昏眼花,鄒容秀更是幾次昏迷,全靠我半拖半背才支撐住。
所幸在我覺得自己快撐不住時,遇見一對上山砍柴的老夫婦,他們收留我們,給了我們吃食和遮蔽風雨的屋檐。
我以金釵玉镯為謝禮,他們卻搖頭,說:「如今這世道,抱金餓死的何其多。小娘子不知城外事,年初一場大雪,後頭接連暴雨,又有蝗災,兖、豫二州鬧飢荒,到處都是山盜流民,糧食比金子還貴。」
聞言,我想起山上那些餓得隻剩骨頭的屍體,捧著來之不易的粥湯,有些難以下咽。
這些事,京中一點消息也沒有。豪族世家日日美酒珍馐,大開宴席。劉劭與富家子弟競豪奢,從府中流水似倒出來的肉菜,吃不完隻能喂豬狗。
又想起兒時,父親在家時,因我嬌氣挑食狠狠打了我的手心,說:「外頭不知多少人拼盡血汗才能換來這一箪食一瓢飲,你可明白!」
那時我如何能懂,隻覺得父親嚴厲,難以親近。摔了碗氣衝衝道:「外頭的人與我何幹!」
我賭氣,不送他出徵。由此父女不歡而散。
關河阻斷,生別死離,前世今生已二十有七年矣。
阿婆見我面色蒼白,不好意思地搓手,「貧家粗飯,小娘子吃不下去吧。」
「沒有,很好吃。」我搖頭苦笑。
屋內,鄒容秀從昏迷中醒來。她的孩子沒留住,靠在床邊恹恹垂眸。
我喂給她粥米,她輕輕搖頭,有絕食之意。
磕碰一聲,我放下碗。
「我救你,不是因為你肚子裡所謂袁自觀的血脈。」
鄒容秀眼睫一顫,望向我。
「難道你活隻是為了他,為了給他留個孩子?說什麼沒了清白,他就不要你。世道的錯,男人的錯,你全攬在自己身上作甚。不僅輕賤自己,也輕賤了我救你之本心。」
說起來,前世她也算不上過得好,大半生被藏在佛堂,形同囚禁。
我偏頭,不去看她快哭的神情,把粥匙懟在她嘴邊,「快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狠狠回去給姓袁的一巴掌,自己女人都護不好,算什麼大丈夫。」
鄒容秀嗚咽兩聲,費力咽下粥。淚流滿面。
歇停了兩日,雨勢總算小了。
聽我說要去渡口下徐州,老夫婦勸我再留幾日,「瞧著外頭不太平呢。」
正是如此,才不能久留。眼見飢荒,後面又有戰亂,我多留幾日,便多佔幾日老人家的口糧。何況若追兵找到這,於二老更是大禍。
辭別前,我悄悄將一半金釵首飾留在屋裡,一半留給鄒容秀。縱然比不上糧食,總還是有用處。
「若有機會,二老還是趁早往南邊走吧。」我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