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夫婦對視一眼,搖頭,嘆道:「吾家兩個小兒還在北疆戍邊……」他們又自豪笑道:「如今不過飢馑些,能挺過去。他們在大將軍麾下,大將軍夫婦威名遠揚,總不會讓胡人進來傷害咱們老百姓的!」
他們面上全然是對爹娘的信任,灼灼神採不由刺痛了我。
戴好帷帽,揮別二老,重新上路。
遠目望去,何處是生路。
前世我隻顧沉浸在自己悲痛中,前路自有舅舅和袁自觀為我籌劃,便是南逃路上也是世家車隊齊行,我不用費一絲心,隨波逐流便能安度危難。
現在,隻我一個人了。
「女娘!」
我詫異回眸。
鄒容秀挎著一個小小包袱,氣喘籲籲小跑過來。
「你不回城嗎?」我納悶。
於她而言,找到袁自觀庇護才是上策。
她搖頭。
「可是缺錢?」我摸了摸身上,也沒好東西了。
她還是搖頭。
「跟著我可是有危險的,我怕是護不住你。」我不逞強,坦白告訴她。
鄒容秀臉紅,垂頸細聲:「妾也可以護女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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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遲疑,她急道:
「妾知道回南渡口的路,妾的家鄉就在徐州。」
10
終究還是帶上了她。
越往渡口走,聽到的消息越令人擔憂。
「聽說了沒,洛陽城封了!」
「並、禹幾個州在徵丁,莫不是要打仗了?」
「這些藩王不都是一個姓,爭什麼呢?」
「還能爭甚,皇位唄!」
渡口周圍的城裡,來往大多是行商,焦急堵在渡口驛站。前邊有兵在檢查過所。
我和鄒容秀臉塗得灰撲撲擠在人群裡,環視一圈,沒看到熟悉的面孔,心裡先是一沉。
擁擠間,身側被人一撞,是一個高大漢子,戴著鬥笠,蹲下幫我撿起那張偽裝的過所。
聲音低沉,一口洛陽官話。
「抱歉。」
我本沒在意,陰差陽錯,漢子鬥笠下露出一截後頸,似是刺青,鷹的羽翼。
眼瞳一縮,我捏緊鄒容秀的手。
漢子起身,瞄了眼過所,遞過來,搭訕道:
「去徐州嗎?我們也是去做買賣,路可不好走啊,不如一道。」
鄒容秀看了我一眼,搶著接過來,一口吳語:「不必不必,咱姊妹就是回家探親,和家裡人一道,就前邊!」
說得就像真的。她笑著拉住我,作勢往前邊喊了聲:「爹!我們在這兒呢!」
我想掙開她。
身後漢子的目光緊緊不散,我冷汗都要下來了,壓低聲音對鄒容秀道:「快,分開走。」
父親信裡說過,唯有塞外異族,以刺青為信仰。西戎人信的,便是鷹神。
鄒容秀不放手,緊緊拉住我,不顧周圍人抱怨,飛快往前面裡擠。
她聲音明明也在顫抖,卻安慰我:
「沒事沒事,快一點,坐上船就好了。」
我急得冒汗,「你不要命了,別被我拖累,松手!」
倉皇間,我小心回頭看。
那恍若漢人的西戎人陰沉著臉,正大步推開人群,朝我們走來。
該死。
情急之下,我尖聲朝官兵喊道:「有戎賊!奸細!」
霎時,四下一陣慌亂。拔刀聲,驚喊聲,爭著上船逃命。刀光劍影,我拉著鄒容秀跑,感覺心快從腔子裡蹦出來。
賊人不止一個。
甚至還有官兵來捉我。
定是晉王劉劭得知了我身上有印璽和詔書。我隻知前世河間王勾結了鮮卑,不想劉劭也搭上了西戎人!
快一點。
快一點。
坐上船,到江南。
不料緊握的手忽然松開,隻覺肩膀被人狠狠一推,我摔進水蕩,草叢裡立即有隻手捂住我的嘴,往水裡沉。
驚慌錯愕間,隻來得及看到鄒容秀纖瘦的身影飛出去,血肉模糊。
我救她的一命。她留來為我,螳臂當車。
11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隻扁舟上,眼皮間有昏黃流光劃過。
微微睜眼,一盞船燈。趙既成支著一側膝蓋,拿著一把小刀處理小腿處的箭傷,神情淡然,好像那一刀一刀貼骨刮去的,不是他的肉。
似有所覺,他動作一頓,看了我一眼,收起小刀,擋住傷口,側身背著我快速纏好紗布。
由此我便看到他腰間佩戴的寶劍和荷包。
他轉過頭,面龐籠著淡淡月光。
「我還有公事,不能送你太遠,此處順流可往徐州。」他抬抬下巴,示意船頭劃船的人,「阿法是我家人,你可以信他。」
戴灰布頭巾的男子寡言朝我點頭。
我咽咽幹澀如火燎的喉嚨,頷首:「多謝。」
回神,我忙問:「洛陽如何了?」
趙既成望著我,「東宮起兵失敗,娘娘與中書令被晉王幽禁。我此去便是搬關中的守陵軍回救,若不成,中書令讓我棄洛陽,去北疆。」
壯士斷腕。舅舅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內亂尚可救,一旦胡人如前世入關,後果不堪設想。
我默然,抱住肩膀,懷裡的印璽沉重而冰冷。
靜了一會,趙既成忽然問:「女娘的那個夢裡,有看到我的結局嗎?」
我一愣,繼而想大概是舅舅告訴他的。
猶豫著,我半真半假撒了謊:
「有。將軍最後收復北疆,再無胡馬敢越長城,彪炳千秋。」
趙既成握緊寶劍,輕笑,「好,我記住了。」
他是不常笑的人,嘴角揚起,風流俊逸。這才讓人想起,他不過才今科及第,年方十七。
瞬即「關河難收,不到三十抑鬱而亡」的陰影罩在心底,我心口一痛,不忍正眼直視他。
船稍稍停岸,趙既成下了船。
瀕行,他頓步,撫向腰間荷包上繡技生澀的雁,認真問:「女娘曾經在娘娘面前指我為夫的話,還作數嗎?」
靜靜的,水流倒映,月明星稀。我回望,輕聲說:「作數的。」
12
縱然是順流,前遇漲水,後躲追兵,頗耽擱了些時日才到徐州。
外祖父派來接應的人一直等在渡口。阿法查清了來者底細,才將我安全送過去。
他沒有久留,折返要回關中。
「女娘保重。」
我深深行禮,立在江風瑟瑟的岸口,目送阿法如他主人一般毅然遠去。
陸家人趕來,看見我,先是抱住我大哭一場。
「貞兒啊,貞兒……」
我這才知道,父親死了。
為軍中奸細所殺。
北疆隻剩母親一人在梁州勉力支撐而已。
喉間倏然湧起一股甜腥,我嘔出一口心頭血。大病一場。
玉璽與詔書送到廣陵,以外祖父為首的江南豪族,立即擁護廣陵王,集結南兵響應討伐劉劭。
費盡千辛,隻是比起前世,為洛陽兵亂多爭了一些時機。
為何是我呢。
既然老天不忍蒼生受罪,為何選中我重生。我隻是個無用人啊。
我閉目發抖,緊緊咬齒,家人喂不進藥,急得滿頭大汗。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啊。」
門簾掀開,一道清寒的風卷進。
「我來。」
粗糙蒼老的手端起藥,抹去我眼尾的淚,來者沉聲:「外祖父來了,貞兒,勿要自毀!洛陽尚存,邊境尚穩, 一切可救。」
外祖父輕拍我背,嘆息:「死裡逃生傳詔書,吾家嬌兒已長成。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
終於,我忍不住哽咽,揪住外祖父衣袖,淚如決堤,放聲大哭。
13
這一年,北邊和關中都打得十分艱辛。
劉劭與河間王自引虎狼,洛陽城陷落又收回,反反復復,終是難逃凋敝景象。陸續有南來的世家。
不過總有一些好消息傳到江南。
茶館裡,有人拍腿驚嘆:
「那趙既成真乃不世出的將才!安定那樣險的關口他都從胡人手裡奪回來守住了。」
客人們交頭接耳。
「咱江東的陸夫人更是女中豪傑,秋天那次,她領兵衝鋒陷陣,一把火燒了西戎人的中營,為夫報仇,還救回好多為奴的漢人,嘖嘖,可敬可嘆啊。」
已是年節,街衢水巷間,燈籠高掛,雪片紛飛,落在水面湿紅的河燈上。
我蹲在岸邊,接過侍女手裡寫好名字的燈,一盞盞放入水中。
第一盞。父親。
第二盞。姨母。
第三盞。表哥。
再是娥兒、奕伯、鄒容秀……
最後一盞,為無辜飄零的亡魂。為苦苦求生的萬民。
人們靜立,注視水面河燈如星,千光萬影,與銀河輝映,飄向長夜。
身邊籠罩來一片衣角,多一盞河燈跟隨。我看去,袁自觀垂眸收回手。他臉上還有未消散的巴掌印。我白日打的。
「她死了,你知道嗎?」
袁自觀沉默。
「得知她被賣,你有去尋過她嗎?」
袁自觀指尖狠顫,狼狽側過頭。我失望地搖頭,起身離開。袁自觀在後面慌聲道:「那是因為我心裡一直隻有你!」
可笑。
我沒有停步,頂著風, 輕嘆:「她死前,懷過你的孩子……」
身後風聲大起, 袁自觀愕然,久久僵立。
袁家也是落魄了。聽說南渡路上, 他們一行遇到鮮卑兵,袁家族長自上賊船, 企圖以擁護段部首領稱帝為好處, 換來生路。誰知那首領根本瞧不起此等叛國的偽君子, 將袁家幾乎全族都坑殺。
袁自觀僥幸斷了一臂逃了出來,處境窮困。再也寫不出那筆人人奉為風骨的「金錯刀」了。
餘生,我沒有再見過他。
14
北方的雁在江南來往了幾個秋天後, 我案上的紙也一日比一日厚。
我自問沒什麼本事,唯有讀過幾本史, 寫得幾個字。既經歷了亂世,見證了民苦, 總該為那些在史書裡寥寥一筆帶過的平凡萬姓,留下隻字片語。
顧家文風淵博,歷代都有大儒,外祖父不因我是一介女流便小看, 反而鼎力支持,替我擋住外頭的風言風語。
「古有班昭修史, 今有你母親從軍。以前你舅舅總說你沉迷金石書畫, 我還擔憂你把書讀迂腐了。如今看你能為天下平民、弱質女子發一聲嘆, 也不枉我顧氏傳承你一生所學。」
看著外祖父信任的目光, 我眼睛明亮, 重重點頭。
於是我便整日昏天黑地埋在書堆紙墨裡, 好幾次裙擺燒到炭盆裡都沒注意。
侍女推開門,滿臉歡喜的神情看到我一收,急道:
「裙子, 裙子!哎喲我的女娘, 怎麼又燒起來了!」
母親一盞熱茶燙在嘴邊,忙嘶氣放下,不可思議。
「【眉」我不甚在乎,垂頭問她有何事。
「趙將軍和咱們夫人把關中收回來啦!整個江南都沸騰了,朝廷都開始商議準備遷回洛陽了!」
侍女笑著扶起我, 「老郎主聽到消息, 高興得鞋都穿反了。您也收拾收拾快去吧,中書令帶著夫人的信在正堂等著呢!」
整整六年。
終於盼到這一天。
我騰地一下起身, 筆都來不及放下,不顧侍女在身後呼喊:「至少洗洗臉呀,有位很重要的外客也來了!」
攥著筆, 花著一臉墨跡, 跑過雪色初霽的長廊, 兩世錯落的光陰,千濤駭浪,柳暗花明, 氣喘籲籲看到正堂前的一個背影。
一個外客。
慢慢回頭。
眉目清明, 肩落風霜,瘦骨嶙峋。那不常笑的好看嘴角揚起,風流俊逸。拎隻舊荷包, 配把破寶劍,說,他來應一件早許聘禮的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