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觀古板清正一生,從不多看府裡丫頭一眼。
聽說那丫頭從前陪過他一段辛苦日子,很是不易。他卻不放在心上。隻因丫頭不小心冒犯了我,便將人配給了一個低賤小廝。
娘點頭:「這人規矩,你嫁過去可以放心了。」
後十幾年果真風平浪靜。
隻是在我病重臨終之際,意外看到一個小子對袁自觀跪下,激動道:
「父親,孩兒中了!
「您和母親終於能光明正大了……」
我憤鬱吐血而亡。重回十七歲,娘娘為我賜婚,摟著我,問:「貞兒喜歡狀元,還是探花?」
我越過袁自觀緊緊注視的目光,笑指那個瘦嶙嶙的落魄榜眼。
「貞兒要他。」
1
「榜眼?」
春雨淅瀝,陰雷隱隱,室內幾案上點了燈也不大清明。
母親一盞熱茶燙在嘴邊,忙嘶氣放下,不可思議。
「你連東宮都看不上,總說要什麼有眼緣的人,一口一個袁家哥哥,我還以為你中意他呢。」
我抄佛經的手一頓,眼前閃過昨日金明池宴會上,皇後姨母開玩笑說要給我指婚,袁自觀疏離淡漠,一副對我敬而遠之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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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側進陰影,避之不及,唯恐我選中了他。
仔細想想,無論是前世我病重,還是無數次的同枕而眠,他留給我的總是側影。
隻是當我如他願越過他,指向那個清瘦寡言的榜眼時,袁自觀又猛然一個正眼,緊緊盯住我。
大概懷疑我欲擒故縱,拿別人捉弄,好引得他注意。他還冷冷瞪我,私下警告我不要驕縱。
「既然無意他人,就不要胡亂戲耍,趙兄家世清貧,為人端肅,一心隻在朝事, 便是娶婦也不會要你這種嬌氣女孩兒。」
他好像覺得,他看不上我,全天下的男人便跟他一樣了。
不過他大可以放心,這一世我絕不會再選他。
紙上落筆一頓,滿紙盡錯。
我擱筆,將抄錯的佛經扔進香爐,笑道:「女兒也不是無端起意,隻是發現了袁家哥哥有心上人罷了。」
母親訝異:「沒聽說過啊。」
窗外風雨哗然,霧吹海棠,前景蒙蒙。
我扶母親起身,「就那天袁老夫人壽宴,他身邊有個丫頭不小心把茶潑到我鞋上,害怕得立馬磕頭哭泣。我納悶,又沒人說她,哭什麼?袁自觀神情也難看得很。
「後頭才從袁家阿姊那裡得知,原來那丫頭跟了袁自觀好多年了,袁家落魄時她沒有走,吃了不少苦。
「袁老夫人還答應了會給她名分,若我求姨母賜了婚,我們章家又有個夫不納妾的規矩,她這一生便沒了指望。」
前世袁家為了討好我,還打算將她隨便配個窮小廝送回老家。
母親聽了沉默。兩家世交,知根知底,私底下其實都談好了,隻等袁自觀進士及第,便議婚結姻。
在母親眼裡,我秉性高傲,沉迷金石書畫不問俗事,有袁自觀這樣穩重的夫君管著,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有些猶豫。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可我問過自觀,他對那婢女隻有恩義,並無情愛,日後也會給她安排個好去處。這樣看,他也算處事妥帖規矩,並不叫你為難。」
母親望著我。
「貞兒,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他嗎,要不再考慮考慮?」
我搖搖頭,自廊下伸手,觸了一掌冷冰冰的風雨。
情義二字,從來都不是分開寫的。
不然他也不會罔顧禮法,偷偷將人藏在後院佛堂十幾年,連同府裡上下瞞得我絲毫不知。
甚至兒子都有了,出息中了舉人。
隻等我病死了,順理成章接兩母子回家。
如此隱忍,如此心機。這樣的夫君,我可無福消受了。
2
我打定主意要嫁那位姓趙的窮榜眼,連舅舅都感到稀奇。
「咱們貞兒這心真是比月亮變得還快,一天一個樣。」
黃昏細雨裡,舅舅陸玠收傘走進來。
「小時候還哭鬧著要嫁舅舅呢,如今連探花也看不上,隻要榜眼。」
他笑著,如朗月入懷。
我恍惚了一下。
這時的舅舅,英俊容顏沒有被風沙侵蝕,烏黑的發也沒有落霜。正是青春盛年,流光溢彩,恍若走馬燈劃過的一場綺夢。
不像前世我臨終時見到的,心力交瘁得連兩鬢都白了。
前世發生太多事。爹娘的死,姨母的自缢,舅舅在朝中幾次升貶浮沉。
家人如秋葉陸續凋零,我受不了心痛,躲進金石書畫裡麻木逃避,被袁家人的假意溫情迷惑,終日渾渾沌沌,臨死才知道袁自觀還有個兒子。
一生,像個笑話。卻又荒唐得笑不出來。
「貞兒?」
舅舅走過來,「問你呢,為何看上了那趙既成?」
我回神,借著擦飛濺過來的雨水,用絹帕遮擋泛紅的眼,笑道:「舅舅隻說趙既成好不好就是了。」
「唔……」舅舅沉吟,「能中榜眼,自然是有幾分本事,為人雖不多話,談吐間自有一番忠貞節氣,還被徐大人看上進了衛尉府。」
這樣說,舅舅還是很欣賞他的,但他話音一轉,又說:
「隻是這人太窮了!涼州出身,上無爹娘族人扶持,下無兄弟姊妹幫襯,空空一袖手,除了官服,身上沒有一件衣裳不是補疤的。哪裡養得起你啊?」
我低頭望著絹帕上的雁,輕聲:「忠貞,我就要他這一個忠貞,別的什麼,都不要。」
舅舅目光疑惑。
他不知道,前世在我嫁進袁家後沒多久,洛城就發生了五王叛亂,河間王勾結鮮卑段部騎兵。陛下被囚,太子表哥被殺。
爹娘當時在北疆守城應對虎視眈眈的胡人,打得焦頭爛額,根本不知洛城危難。
世家大族都忙著舉族南遷,滿朝官員,竟無一人敢接下姨母的求救血書,連平時口口聲聲忠孝節義的袁自觀也選擇了咬牙沉默。
隻有一個官品微末的人,從黑壓壓垂頭的人群裡站出來,錚錚瘦骨,眉眼堅定。
「娘娘,臣去。」
那時我在屏風後,記住了這個人,這雙「雖千萬人,亦往矣」的眼睛。
趙既成隻帶了二十個人,單槍匹馬浴血中衝進去北疆的防線,但那時國朝傾覆得太快,他帶著血書到北疆,卻隻看到一座座死城。
餓殍遍野,千裡無人煙。城牆上掛著我爹娘的頭顱。
他沒有選擇跟著眾人轉回江南,而是沿途收編流民,組成「乞活軍」,無論多苦多難,他都守著北疆十二城,斷了一隻手也不讓胡人的騎兵再次踐踏北疆。
後來南朝安定,舅舅帶兵來到北疆,他還將從屍坑撿到的兩枚繡著我小名的平安符存了很久,讓舅舅帶還給我。
他一生都沒有娶妻生子,為收復中原嘔心瀝血,不到三十就抑鬱身亡。
就憑他埋葬我爹娘殘身的恩情,我這一世也要報答他。
可舅舅卻潑了我一盆涼水:「可,你要他,不見得人家也願意要你哦。」
我臉一僵。
什麼意思。
3
原來袁自觀奚落我的話不是假話。
趙既成這個人真是怪,旁的窮進士若有富人家屬意為女婿,高興都還來不及,他卻來一個拒一個。
「連昌平伯家的女兒都被他拒了,氣得老伯侯直罵他『豎子無眼』。」
舅舅搖頭背過身,笑道:「這種人,志不在此,貞兒,你降服不了,還是乖乖找個殷實人家,隻要真心對你,安安穩穩一生就很好了。」
可是很快就沒有安穩日子了。我憂慮地望著舅舅的背影。
若我早重生兩年,哪怕一年,都還來得及說服家人提防邊境各藩王的動靜,早早讓爹娘布下應對之策。
可偏偏隻有不到半年,前世的禍事便要來了。
平常我又是個不問世事的主,裝作不經意提起朝事,娘和舅舅都笑,說我是做噩夢嚇壞了。
我急得睡不著覺,嘴巴裡都長泡。隻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邊寫信給爹,讓他一定一定督促官民修補城牆,積蓄存糧,整饬兵備。
一邊我時不時跑去宮裡,賴在姨母身邊,給她講我做的噩夢有多可怕,太子表哥死得有多慘。
一次兩次,他們還把我當小孩兒敷衍。後來見我瘦了一大圈,眼下青黑,連睡夢裡都在哭,這才有些重視起來。
姨母信佛,最重因果來世之說。那些藩王做的事也不是無跡可尋。仔細聽我講的話後,她神情漸漸凝重,點頭道:「我去與陛下說。」
我無精打採趴在宮廊欄杆邊,呆呆望著池塘裡悠闲遊弋的金魚。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國朝的危難不是一時,陛下沉溺聲色,朝事積弊已久。
僅憑我一言虛無縹緲的噩夢之說,能力挽狂瀾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嗎?
身後忽然有人開口:「天下承平百年,章姑娘久在深閨,怎知這江山風雨飄搖?」
我猛地回頭。
後面不遠處梨花樹下正站著袁自觀和趙既成二人。大概剛從東宮講經回來。
原來我不自覺將心裡話說出來,被他們聽見。
袁自觀望了我一眼,對趙既成拱手:「趙兄勿怪,小女孩家胡言亂語,故作傷春悲秋之態罷了。」
趙既成還未說什麼,我先瞪了袁自觀一下,「你又知道什麼!你穿錦衣綾羅,不識稻谷米粟,還不是經常作些哀傷民艱的詩文,難道也隻是虛附而已?咱們,半斤八兩!」
袁自觀臉一黑。
我心事重重,不想多言,提裙就走。
不想袁自觀後腳跟上來,不顧我阻攔,強硬坐進同一輛馬車。
我譏諷:「袁三公子最講禮法,不怕傳出去丟了清白?」
他面沉如水,直問:「昨日我上門提親,你為何不應?」
「不想嫁就不應,這有什麼好問的。」我撇過頭。
馬車離開宮門,風吹簾子,正好與紅牆邊的趙既成錯眼而過。
袁自觀看在眼裡,臉色不好,「什麼事都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丟開,章妙貞,你的喜歡就那麼廉價,一文不值?」
他怎麼敢這麼說。
前世但凡他流露一點討厭我,不願與我成婚的意思,我絕不會求著姨母賜婚。
但凡他告知我他想娶的另有她人,哪怕那人隻是個婢女,我也會成全他們。
可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瞞著我。
一顆心左搖右晃,舍不得我家的權勢,又丟不開婢女的情義。等我爹娘俱亡,娘家式微時,便也不裝了,堂而皇之把心上人藏在家裡,在我眼皮子底下與那人生了兒子,做了夫妻。
我心緒難平,眼眶漸漸漫紅,望向他。
「袁自觀,我是喜歡過你……」
喜歡他的才華。喜歡他裝得爐火純青的溫情。南逃路上,他護我顧我,一張餅,自己餓著也要藏著給我吃。
沒了爹娘,他說他就是我的依靠。他哄過我一次又一次病中的糊塗囈語,抱著我度過一夜又一夜的噩夢驚醒。
若不是臨終前,我親耳聽到那個同他眉眼相似的少年喚他「父親」,親眼看到後院緊鎖的佛堂還有另一道暗門,他走進去,與另一女子低頭輕笑。
我怕是一輩子都沉浸在他編織的深情幻夢裡。
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怪他,為什麼不裝到底,或者索性壞到徹底。不至於讓我連恨,都進退兩難。
我深呼吸,狠狠壓下喉間的酸澀,憋回淚意,一點點,用力,收回前世的恩怨糾纏。
「……但那是從前了,你心裡究竟裝的誰,你自己清楚,不要等娶了我又後悔。」
說著,我目光下移,頓在他腰間佩戴的荷包上。那雁,歪歪扭扭,是我生澀的繡技。
我心裡一痛,一把扯來,躲開他下意識搶奪的手。
笑中帶淚。
「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貞的人。」
袁自觀的手僵在半空,面色慘白。
4
他自馬車下去,寂寥身影佇立鬧攘人群,與我越離越遠。
放下車簾,我望著手心的繡雁荷包,攥緊。
若江山命運難改,想來我和他今生今世也不會相見了。
一陣馬蹄聲從後方急促掠過,車夫在前驚呼:「娘子,是梁州的信使!」
父親的回信!
我忙道:「快回府。」
回到家,母親和舅舅已看完來信,坐在桌邊沉默。
見到我,他們不約而同望來,神情肅然。
「貞兒,你的噩夢恐怕是真的。」
我心裡一緊,拿起父親的信一目十行看去。
首先便是說父親抓到一行從梁州過境的茶商,其中竟有大半都是西戎人偽裝,運的也不是茶,而是鐵。
而另一半販賣的私奴竟是毒啞的工匠!
胡人逐水草而居,冶鐵技術稀缺。歷來邊境衝突,胡人鐵騎踏足入境,不是掠奪糧食便是搶人口。他們十分需要手藝精湛的工匠來裝備兵器。
父親抓到的那一批顯然不是第一次從境內運輸鐵和工匠,朝中防備疏漏至此,令人心驚。
邊境有異動,父親上疏給陛下,卻被監軍攔截,道父親不要多管闲事,鹽鐵商運乃州府所治,自有定例。
父親寫到此處的字跡已趨於急亂,像是時間不夠,隻能匆匆提筆。警惕至此,連送信來的使者也不是走的官道。
可見邊境到京城的各路必有眼線,就是不知是哪方勢力。
母親和舅舅沒有猶豫,當即一起進宮。不想卻是失望而歸。
陛下自上旬病後便一直服丹藥,信了河間王送來的一位女巫所言,日日修仙採補,疏離忠言逆耳的皇後太子,寵愛幼子劉劭,交付了禁軍之權。
如今別提見陛下一面,就連奏疏都傳不到御前。姨母脫冠跪於中殿外,懇請陛下上朝處理國事,也是無濟於事。
母親是個果斷性子,見狀,回來立馬準備前往梁州,另一邊吩咐家中人口備好行裝,借探親之名,送我回江南。
她掛好馬鞍,回身望我。
「你外祖那裡我已去信。你舅舅得在京城護住東宮,此行隻能你一人去了。」
我嘴唇翕動,糾結蹙眉。我怎能……一個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