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在這裡,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
李珣啊,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這幾日我總靠藥續著命,意識清醒的時候不多。
意識彌留之際,似乎有一兩滴水珠落在我的手背。
不知是淚還是藥汁,有些不真。
「溪月……對不起……」
「你能不能原諒我……」
戲文是怎麼唱的?
哦,是我原諒了他,並跟楚曜玉道歉,衷心地祝福他們恩愛白頭。
這樣李珣的品格白玉無瑕,才能心安理得地和她廝守,畢竟我這個最礙事的人都選擇了原諒。
我笑了笑:
「要我原諒你,
除非你去死。」
人到瀕死時五感敏銳得很,連外頭的雪聲都吵鬧。
意識縹緲間,我覺得身子輕快得很。
我從慟哭的李珣身旁走過,踏上了那條回新埠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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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春色漸顯,野鴨啄羽,兩岸煙色。
我穿過烏衣巷,推開那扇雕花的門,手心的傷一點點褪去。
恍然間,我回到了及笄那年,娘親房前的青梅正小。
那個邋遢的李珣跪在我面前。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哪裡來的叫花子!」
「真惡心,我寧死也不要他。」
7
世人感慨李相的發妻短命,沒命去享夫君騰達。
而李相當真專情,為亡妻素服起靈還鄉,終身不入京,連女皇下聘都回絕了。
為此女皇與他生了嫌隙,但是明眼人看得出,女皇明裡暗裡給了李珣不少臺階下。
隻是一折折鵝黃箋子寄到新埠,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信。
「女皇隻等咱們的敷粉少相追妻火葬場呢。」茶樓裡是這麼說的。
除了皇宮裡那點秘辛,京城沒有什麼新鮮事。
最多不過是忠義將軍打了勝仗,接了女皇的聘書,準備回京慶功。
既是慶功宴,又是喜宴。
忠義將軍自請回了新埠告慰雙親。
屆時新埠釀出的梅嬌也剛出窖,一壇壇碼上貨船,等著貢上。
慶功那一日是夏至,皇宮不慎走了水,歌舞場燒成一片瓦礫。
連那位女皇也未能幸免,在龍椅上燒成了焦屍。
他們說女皇當真是天命之女,那火勢才起就下了瓢潑大雨。
救火的太監說,下了雨,殿外又有不少太平缸,本可以滅的。
可不知是誰,將那一壇壇新埠來的烈酒澆滿了宮殿。
李珣番外:
溪月那壇酒釀得不好。
回新埠舊宅掘開時,已經壞了。
侍從欲勸,我擺了擺手。
壞了的酒辛辣,一口喝下去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烏衣巷的鄰裡都知道沈家壞了事,搬的搬,走的走,如今這處已經荒廢了。
我坐在門檻的青石磚上,從日升到日落,想了很久很久。
從我們初遇到相憎,再到後來悔不當初。
我和溪月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很體面。
被人摁住打的時候,我想的不是君子六藝,而是先把饅頭咽下去。
溫良恭儉讓,都是那些吃飽了肚子的人拿來騙人的。
逃荒時,我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沒人肯聽他那些道理。
而我娘忍辱含垢,委身賊人,才為我換來果腹的一點糧食。
她將那封信為我縫在衣服裡,叮囑我一定要去新埠找沈家。
我被打得滿頭是血的時候,仰頭看見她一身月白襦裙,黃澄澄的金項圈,如果沒有手上的那個紅燒肘子的話,儼然一個月宮仙子。
我先是驚豔於她的樣貌,再饞她手上那個紅燒肘子。
我的肚子叫得震天響,她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狼狽。
「小叫花子。」
她是這麼叫我的。
學堂裡的同窗們最是淘氣,挑最傷人的話說。
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很介懷這個稱呼。
其實想想,溪月說得沒錯,若是她衣衫褴褸在我面前,我也不吝一句小要飯的。
從科考舞弊案那次後,我也聽見了溪月說的那個聲音。
它告訴我,沈家衰敗之時,便是我乘風而起之日。
得知終身無法入科場時,我隻有一個念頭,若能讓我成為人上人,我願用一切去換。
溪月說得對,我被功名權勢迷了眼。
「可是沈溪月怎麼辦?」
「你將是載入史冊的千古一相,不管你如何虐待她,哪怕另娶他人,她都會原諒你的。」
我貪戀楚曜玉給我的榮華富貴,萬人之上炙熱的權柄。
又放不下沈溪月的溫柔小意,滿心滿眼愛戀地喊我一聲夫君。
第一次我那樣待她,她當真如那個聲音所說的,原諒了我。
可第二次我踐踏她時,她眼中隻有冰冷的恨意,袖中藏了碎瓷片劃破了我的手臂。
看著我手臂汩汩流出的血,她快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肯原諒我。
但是我已在萬人之上,我想要的還有得不到的嗎?
得不到了。
她病了,我為她請來名醫,昂貴的藥流水一樣送來。
可是大夫搖搖頭,再名貴的藥也救不了她衰敗下去的身子。
她喜歡漂亮的衣衫首飾,我請來織造局為她晝夜不歇地裁衣。
那些裙子華麗得哪怕天上的仙娥也會側目,可她隻是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又將我打回我們初遇那日。
她還是那個富貴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我是個落魄的小叫花子。
為什麼我明明無所不有,在她面前卻還像一無所有。
我大約明白了,可能因為她似從前那般不愛笑了。
我想了很多討好她的方法。
我請了雜耍班子,她卻覺得吵鬧。
我將烏衣巷做肘子的師傅請來京城。
可她的身子已經虛弱得除了藥,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後來我想到了那個會作揖的小貓。
說什麼做人情是騙她的,是花了四千金在市場上買的。
她眼裡當真有了一點光彩,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絨毛。
燭光下,我看著她的臉,見她喜歡,我心裡是高興的。
可第二天,我就聽著她將貓送給了打雜的丫鬟。
毫無留戀。
那個丫頭送她的護身符她都記掛著。
可明明從前,我送她的東西她都寶貝得很。
那一夜我送她的藥酒,藥用光了,瓶子也舍不得扔。
一文錢的粗陶瓶,就放在她黃梨木的妝臺上,跟那一堆雕花漆器格格不入。
她會在春日折一朵野花插瓶,若是問起來,隻紅著臉說覺得瓶子有趣。
從前十文錢猜燈謎,十中十時,她抱著燈謎換來的兔子燈,嬌笑著仰頭看著我:
「溪月就知道,夫君最是厲害。」
如今她卻不肯對我笑了。
明明,從前還不是這樣的……
四千金的貓兒,怎麼會比不過一文錢的陶瓶,十文錢的兔子燈呢。
我不明白。
但是在我心底,有一個巨大的不安在慢慢發酵。
……那個聲音是不是騙了我。
……溪月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北荒來了巫醫,他們能治好你臉上的傷,想必連你的病都能好起來……」
「咱們從前住的那條烏衣巷的陳記肘子又開了……」
「釀一壇梅嬌,你記不記得……」
我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她卻避我如蛇蠍。
黃昏時分,房內的藥香還未散。
賀喜的賓客卻已經散了。
鵝黃箋,玉笏板,紫蟒袍靜靜擺在床榻上。
從前除夕,我為她家的酒樓寫對聯,溪月在詩書上不通,但是隻握著我的手為我搓暖,誇我信筆寫就的那一幅極好。
「哪裡好?」
她先是支支吾吾,忽然又如慣會溜須拍馬的奸臣一般狡黠道:
「阿珣寫的,自然字字都是好的。」
封侯拜相,位極人臣的那一日是盛夏,酷暑令人目眩。
怎麼會不及她為我研墨的那個冬日,明明朔風吹得墨都晦澀,卻從心底都是暖的。
在她病後無數個日夜,我提起曾經的年少時光。
我以為能喚起她的留戀,殊不知隻令她生厭。
「李珣,不要再提過去了,我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要我原諒你,除非你去死。」
她是這麼說的。
我去拉她的手。
這次她睡著了,沒有躲開。
新婚夜時,她也是這樣任我抱著,像貓兒一樣在依偎我懷裡,很小聲地說:
「對不起呀阿珣,我也是第一次愛人。」
「如果我哪裡不好,你要告訴我,不要生我的氣呀。」
她現在就在我懷裡,怎麼徹底把我丟下了。
我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
我的這出戲唱完了。
原來唱的不是新登科,是黃粱夢。
這些年功名利祿,恍然大夢一場。
夢醒了,我要帶溪月回家,去和她道歉。
顧影番外:
我第一次看見大小姐,她俯身打量著我。
因為我偷了她的釵子,又偏偏賣到了她家的當鋪。
她沒將我送官,反而讓她父親給了我一個差事。
我並不知道她有何深意。
她卻叉著腰,像極了一個刁蠻的大小姐:
「笨死了,偷的還是最便宜的素銀釵,我頭上哪個不比這值錢?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賊。」
我父親死在沙場,家中隻有一個年邁多病的祖母與我相依為命。
我在碼頭賣力氣為人搬貨,卻一文錢工錢都沒要到。
那一日祖母的藥沒了,耽誤不起,我才偷了她的簪子。
「要打要殺隨你,但是別報官……」
我認命了,可我怕祖母蒙羞。
「你這人真有趣,我打你殺你做甚?」
她人小小一隻,坐在太師椅上,倒有幾分她父親的模樣。
「把人給我帶上來!」
那個拖欠我工錢的工頭就跪在我旁邊,不住地磕頭。
「把他的錢還給他,做生意講一個誠字,沈家容不得你了。」
她父親給我尋了個差事,祖母的藥也有著落了。
後來祖母去世了,她發現了我的身手,將我引薦給了她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