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一點點掉下來了,我用力擦了一把眼睛,不讓自己心軟:
「顧影,你跟我不一樣,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你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結局,你會喜歡上楚曜玉,也許你第一眼就喜歡她了。」
「她也會喜歡你……」
聽我這麼說,他怔住了,這一怔,更是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的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了,隻覺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在心頭翻滾,讓我疼得喘不過氣。
你不必礙於我們這麼些年的情分,或是被忠字耽誤了你的富貴前程。
李珣或許欠我的,可是你顧影不欠。
你會成為忠義將軍,振興門楣,告慰你九泉之下的父親。
你會成為女皇的左膀右臂,成為史冊上不可磨滅的一筆。
如果你的結局當真像故事裡說的那樣,是很好很好的。
哪怕是她給你的,我也真的為你高興。
「你就往北邊去,投身行伍,你是天命的將星,你會出人頭地……」
「你不必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挨餓受凍,你的祖母無藥可醫,要把自己賣給沈家才能填飽肚子……」
「我的病已經治不好了,你在我身邊我隻會死得更快……」我騙了他。
「可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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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有很好很好的結局……」
「那真是……很好很好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雨停了。
顧影走了。
我抱著頭慢慢蹲下身子,泣不成聲。
阿娘,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我其實很怕疼,也很怕死。
我的命,當真不是攥在我自己手裡,我做不了主的嗎?
6
如那場戲唱的一樣,我的身子一點點弱了下去。
既然查不出病因,李珣就不覺得我生病了,他看到了我手心的傷,隻覺得我在裝病示弱,等著臥薪嘗膽。
所以他不管大夫勸誡的,不可受旅途勞累,硬是要帶我北上。
因為楚曜玉在京城,他等不及要去見她了。
我適應不了北上沿路的氣候,新埠不像京城,很少下雪,冷得也不厲害。
而京城冷得我即使穿了很厚的大氅,也總是暖不起來。
「沈溪月,你不要總裝成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我習慣了李珣的惡語相向,也不太在意了。
起初,我給了他和離書,他卻像遭受了莫大的恥辱,將它撕碎扔在我的臉上:
「隻有我休棄你,沒有和離一說。」
後來我刺殺他,給他下毒,可他總安然無恙,最多的一次不過是劃破了他的手臂,他譏諷我白費功夫。
可是從那以後,他死死看著我,我再也拿不到任何能傷他的東西。
這一路上我常常發呆,總靠著窗邊往外看。
外頭要麼是白茫茫的雪,要麼是一派蕭條的景象。
可我總是看不夠。
我想到父親從前抱著我,跟我講他當初走南闖北遇見的奇事,有擅雜耍的人,能種很長很長的藤蔓伸到天宮上,去偷王母的蟠桃;有波斯來的人,長著玻璃珠子一樣顏色的眼睛,卻能說很流利的中原話;還有南邊來的人,他們很擅長馴貓馴狗,父親架不住我央求,答應過我為我買一隻會作揖的小貓。
可惜我都沒能等到。
而我發現李珣真的很奇怪。
他明明那麼討厭我,卻樂意在床榻間折騰我,見我痛苦。
很久以後我意識到李珣隻要看到我,就想到他那段難堪的歲月。
可楚曜玉不一樣,她隻見過他在戰場縱橫捭闔,意氣風發的樣子,沒見過他的難堪。
而他隻有在一點點將我和他的過去踩入淤泥之中,才確信自己真的得救。
起初李珣碰我,我會尖叫抗拒,好似那一日的噩夢在不斷重復。
但是我越痛苦,他越快意。
暴力也會上癮。
但是他往往不去看我的臉,大約後來我的眼睛裡隻有空洞的深淵,會敗了他的興致。
男人真是奇怪,既然有了此生摯愛,怎麼還能對另一個身體寬衣解帶。
我常常在午夜驚厥而起,也會在白日昏睡不醒。
大夫給我開了安神的藥,讓我睡得更沉,但是藥太傷身,我會記不起許多事情,分不清那些已發生的事情,到底是夢是真。
我有時候會以為,我在父親的商船上,他要帶我去買一隻小貓;有時候又會以為我和李珣正是新婚燕爾,他高中魁首,帶我進京,我給他講父親給我講過的故事,挽著他的手甜蜜地喚他一聲夫君。
而李珣會在我笑,在我喚他一聲夫君時,有片刻的恍惚。
有時候我也會想,李珣的腦子裡有沒有一個聲音呢,要他必須這樣刻薄對我,才能換來他一世榮華富貴。
他不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到了京城,我們的馬車才停妥,我就吐了一大口血,昏死過去,他才慌了神。
大夫說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身子虛得很,恐怕熬不過這個夏了。
他成了權握中樞的內閣首輔,名醫和補品流水一樣地送來。
有的說是心病,有的說是弱症。
隨他們去說吧,藥總會熬好了端給我。
而李珣竟然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我以為他是想看我受病痛折磨,形銷骨立的樣子。
可是他竟然為我徹夜翻醫書,找方子,熬紅了眼睛。
他眼中的擔憂那樣真。
隻可惜我再也不會信了。
除夕夜裡下了很大的雪,合家團聚,我能聽見外頭街上孩童笑鬧,鞭炮噼啪的聲音。
我想出去看看,隻可惜我受不了風,燃了地龍也要披厚厚的鬥篷。
顧影此刻,應該在北方建功立業吧。
然後三月他會在暖陽中鮮衣怒馬地回到京城。
屆時高樓紅袖招,沿路拋花擲果。
真好。
不等我再多想一些,李珣回來了。
厚厚的錦簾被掀開,他披著厚厚的黑狐大氅,外頭很冷,他眼梢鼻尖泛著紅,長睫還有未化的雪。
他剛到京城時,因為容貌昳麗,京城中的人戲稱他為傅粉少相。
這六年光陰過去,他瘦了許多,一瘦眉眼就鋒利起來。
他的臉上已經尋不到一點少年時的青澀,隻有喜怒不形的冷峻。
我正要別過頭去,他的大氅下忽然冒出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
我一愣。
他捧出了一個小橘貓,那貓咪大約不足五個月,乖巧得很。
見我怔住,他忽然笑了: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吏部何侍郎認識馴獸的雜耍人,做了個人情給我。」
是我從前跟他說過的,父親答應為我買一隻會作揖的小貓。
「阿咪,你作個揖。」
那小貓隻專注地舔了舔爪子,很不給他面子地鑽進我懷裡。
李珣摸了摸鼻子,面上有些尷尬:
「……它剛剛還很聽話的。」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它軟得像一團雲。
我忍不住抿了抿嘴,側過頭發現李珣正討好地看著我,見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
一室燭光,竟然有點溫馨。
那一刻,好像這些年的龃龉都不存在。
我們隻是一對尋常夫妻,除夕夜他從集市打酒回來,為我買一隻小貓討我歡心。
可惜都是假的。
「李珣,你其實不必如此的。」我搖了搖頭,「我治不好,所以不必白費功夫。」
「……我們不提這個好不好?」
他想去握我的手,卻被我躲開了。
「……是那個聲音告訴你的嗎?」
「我跟你說過的,可你從來不信我。」
他低著頭,不再說話。
第二日,天未晴,後廚的小姑娘阿茹送來了魚湯。
阿茹是廚娘的女兒,不過七歲的年紀。
阿咪聞到了魚湯的香氣,跳下床去。
阿咪喜歡阿茹衣擺的魚腥味,不住地蹭她的腳。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發現我在笑時,她蹲下身很小心地摸了摸阿咪的毛毛。
「你能照顧好他嗎?」
阿茹一愣,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我把阿咪交給你了,你要照顧好他。」
「姐姐,你不要阿咪了嗎?」
我一愣,笑道:「大夫說姐姐活不了很久,沒辦法把阿咪養大。」
「姐姐,你等等我。」
她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不消片刻,她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將手心攥著的平安符塞到我手裡,很認真地說:
「姐姐,這是阿娘為我求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我看著護身符上繡著的長命百歲,忽然笑了。
阿茹抱著阿咪走了,出去時她躬身行了個禮。
我一偏頭,才發現李珣不知什麼時候起站在門口,剛剛的話,不知道他聽去了多少。
他看著我,神色復雜。
也對,畢竟他從前送我的東西,我都格外珍視。
「我以為你會很喜歡……」
「等我養熟了,你當著我的面把它掐死嗎?」我譏諷地看著他。
「我沒那麼想……」
「會不會,你比我清楚。」我打斷了他的辯解,「等我死了,你就把這個護身符還給阿茹吧。那是她阿娘送的,想必寶貝得很。」
他沉默著不接話。
「我就當你答應我了。」我笑笑。
午後,女官送來了聘皇夫的鵝黃箋子。
那箋子送來時,我的情況更糟糕了,服了幾帖藥燒也退不下去。
「你不接旨嗎?」
李珣不言語,隻是握緊了我的手,忽然就紅了眼眶。
滿室藥香,外頭的雪一點點下著,像極了我跟他的從前。
「我死了,你就能跟她廝守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他隻沉默著。
「李珣,其實你心裡應該清楚,我和我父親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你,更沒想過要害你。」
我是真的愛過你,但如今也不剩什麼了。
也許是分別時的痛意喚起了他從前的記憶。
那些仇恨是真,可是青梅晏晏是真,少年情意是真,新婚燕爾也是真。
「北荒來了巫醫,他們能治好你臉上的傷,想必連你的病都能好起來……」
「咱們從前住的那條烏衣巷的陳記肘子又開了……」
「釀一壇梅嬌,你記不記得……」
他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卻被我躲開。
不要再提從前了。
隻會令我生厭。
「李珣,不要再提過去了,我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戲文裡唱的,我死了以後,他視我為心頭的白月光,將那份歉疚和深情都給了與我幾分相似的楚曜玉。
我分不清,他現在的深情到底是戲是真,是設定還是本心。
「李珣,我原以為被戲本牽著走的人是我。
可如今我覺得,那個提線木偶是你,被命運愚弄的人也是你。
它要你去恨你就去恨,要你後悔你就去後悔,你真的很可憐。」
我是沈溪月,不是誰的白月光。
我已經從大夢中驚醒,努力去掙脫我的命。
可他還在醉夢中唱著新登科。
聽我這麼說,他愣住了,顫抖著去牽我的手。
可我已經沒力氣躲開了。
「溪月,我查了從前的事,確實不是你父親……」
「溪月,我們回家,我們現在就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