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李珣就眼疾手快地將茶盞打回,護住了楚曜玉。
滾燙的茶水就澆在了我半邊臉上,疼得鑽心。
下一秒她腰間的彎刀已然出鞘,捅向我的心口。
眼前像是暫盲,我先是聽見了刀刺入血肉的聲音,下一秒才發現有人護住了我。
——顧影擋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頭,看他黑衣的後腰已然浸透了一半的血。
楚曜玉愣愣地看著他:
「我要殺她,你怎麼不躲。」
「她是我主子。」
「真是奴性不改……」
任由她說了什麼,顧影置若罔聞,忙瞧了瞧我臉上的傷勢。
我仰起頭,呆呆地看著他,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顧影……對不起……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控制不住……」
「沒關系的,大小姐,我都知道的。」
顧影眼裡的情緒向來不多,也許是受慣了傷,就算大夫來了,他也叮囑大夫先給我把臉上的燙傷治好。
「……阿珣,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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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擺,卻被他甩開:
「那茶盞難道是自己潑到曜玉臉上的?」
「……從見到曜玉姑娘第一眼,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我猶豫著還是開了口,「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讓我去害她,我如果不照做,就覺得像有人捏著我的心,讓我很難受……」
這些話我不敢對別人說,但是李珣……我期待他能信我。
「溪月,你的那點嫉妒不僅不能損她分毫,還讓你變得醜陋。」李珣的眼中毫不掩飾失望,「我原以為你不妒不爭識大體,如今看來你跟那些妒婦有什麼區別?」
……原來錯的人是我嗎?
……難道那個聲音真是我的嫉妒之心?
5
我為顧影送傷藥時,他有些詫異:
「這傷並不打緊,大小姐不必掛心。」
一室沉默,隻有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地上。
我有些尷尬地捏了捏衣角:
「……阿影,我說那盞茶不是我想潑她的,你信不信啊。」
顧影一愣,輕輕點了點頭。
顧影從小就對我百依百順,連這種荒誕的說法他都肯信我。
「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要我去針對曜玉公主。」
「我總感覺我像臺上的木偶,有線牽著我讓我去那樣做。」
「如果不那樣做,我就心口疼得不行,好像是一種懲罰,懲罰我的不聽話。」
「我跟李珣說了,可他不信我。」
看見顧影擔憂的目光,我衝他笑笑,示意他沒關系。
「甚至在第一次見到李珣的時候,我就聽到了那個聲音,讓我答應他。」
「後來我也真的很喜歡上了李珣,便沒有懷疑過那個聲音。」
「那一日……你知道的,我和離書已經寫好了。」
「然後那個聲音又出現了,不許我放手,不許我離開。」
「我明明不是自輕自賤的人,卻控制不了原諒了他。」
「……後來曜玉公主來了,我想過推她落水,用炭去害她,甚至用簪子刺死她……」
「那些念頭慫恿我,如果能跟李珣在一起,當個壞人也不是不行。」
「……可是父親說阿娘是個很善良的人,那我阿娘應該不喜歡壞孩子,我這麼做會讓她失望。」
想到阿娘,我的眼淚又漫上來了,我低頭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卻被顧影瞧見了我的掌心。
上面是縱橫交錯的傷口,新舊不一。
他要去為我塗傷藥,我按住了他:
「每當我生出來那些念頭的時候,我就握著碎瓷片,疼一點我就會清醒一點。」
「我不能成為那種壞人,不能讓阿娘失望。」
「如果真的沒有辦法,那我就不要他了。」
我臉上的傷治好了,卻留下了淡淡的疤痕。
她是美玉無瑕,我是白璧有痕。
這樣,我和楚曜玉就不那麼像了。
從那次意外以後,楚曜玉很欣賞顧影。
「你身手那麼好,就甘心一輩子當個奴才嗎?」
顧影不吭聲,一刀刀砍著手上的竹條。
「我調查過你的過去,你父親原本也是個有些頭臉的副將,後來戰死,留下你和你祖母二人艱難度日。」楚曜玉的眼中有毫不掩飾的野心,「你難道不想為你父親爭口氣?為你顧家爭光?隻想一輩子當個沒出息的侍衛?」
提到他的父親,我看到顧影的手一頓,旋即一刀又重重地劈了下去。
顧影在我還小時就來了我家,在我的記憶裡他像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因為他從不提起過去,也少有情緒。
我隻記得我不要他的身契,他硬是摁了指印塞到我手裡。
那個執拗的目光是我對顧影唯一的印象。
「公主,沈家買了我,我就是沈家的人。」
「如果不是關於大小姐的事情,就不必跟顧影闲談了。」
楚曜玉在顧影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後,不僅不失落,反而笑道:
「如今你對我愛答不理,今後你自會悔不當初,追在我身後求我。」
我不知為何她如此有把握。
但是過了半月,是聖上的生辰宴,李珣要與她北上回京。
臨走前,我總覺得心中慌亂,隻叮囑他:千萬保重身體。
「溪月,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他衝我一笑,有一點志在必得的意思。
而我還沒明白,隻以為他對我放心不下。
可是半年後,我沒等來李珣,卻等來了女皇登基的消息。
那位曜玉公主在父皇的生辰宴上,一張千裡江山圖徐徐展開,圖窮匕見。
她一刀結果了年邁的君王,羹湯裡的砒霜毒死了同胞手足。
她那個不受寵的母妃在被她毒死時,還掙扎著爬過去救她:
「阿玉,快吐出來呀,湯裡有毒……」
那羹湯是一同煮的,不會因為一兩個無辜的人誤了事。
成大事者,往往不拘小節。
也往往睚眦必報。
對外,她有一支親兵將異己斬除。
對內,有李珣為她拔出朝中冥ŧū́₍頑不靈的老臣。
女皇的雷霆手段如鋼刀,如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不等我驚嘆,李珣回來了,在一個雪天。
江南少有這麼大的雪,藍緞的斓袍配著一塵不染的鶴氅,襯得他面白唇朱。
他更瘦了,那雙手在屍山血海裡攪弄風雲後,更加冰冷。
他如往常一般垂下眼,雪落在他的長睫上,他溫柔地撫著我的側臉:
「溪月,你從前說過,怎麼補償我都行,對嗎?」
我驚愕地看著他,恍惚回過神來時,已是滔天的火光。
他抄了沈家,理由是查到了我父親曾與朝中巨蠹勾結,花了三千兩銀子買官。
我父親氣急,爭辯說是為了他。
他卻笑道:丈人,我若將你右腿打斷再給你個拐棍,你可會感激我?
原來他的那些書信,那些溫柔,隻不過是叫我放下戒備,好叫我摔下雲端。
沈家的每處都叫他生恨。
他燒了當初第一次見我的廳堂,與我朝夕相處的書房以及與我飲下合卺的臥房。
父親跪在母親臥房前,說這沈家都給他也沒關系,是父親欠他的,唯獨這裡是亡妻居所,希望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留個念想給他。
他坐在太師椅前,吹散茶盞氤氲的熱氣。
顧影被他的親兵摁在地上,我跪在他面前求他。
我的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他卻不看我。
「阿珣,我隻求你這麼一次,你看在我們多年夫妻情分上……」
他欣賞著我臉上的絕望,笑道:
「溪月,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我眼睜睜看著母親的房間外面那棵青梅樹一點點被火苗吞滅。
那樹下埋著一壇壇我為他釀的梅嬌,隻想等一切心結解開的那日,得以共飲一口。
吳媽掙扎著衝進火場,卻再也沒有出來。
我的父親被死死摁住,他氣急攻心,昏死過去。
他用沈家,用他口中所謂的前半生的屈辱換來了他的前程。
也許他和楚曜玉才是天生一對。
性孤戾,實狠絕,不念舊。
也許隻有這樣,才能登臨高處。
我的父親從那一次打擊後病得很重,藥石無醫。
而我也許是因為那一日跪在地上受了寒,先是高燒不退,後來開始咳血,身子也一點點弱下去,顧影為我求了許多名醫,均查不出是何病症。
李珣聽了大夫說的,隻覺得我在裝病示弱,不以為意。
也許上天真的看不過,也願意對我額外開恩。
在父親發喪那日,哭到昏厥的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戲臺上唱的一出戲,臺下高朋滿座。
唱的正是大周的傳奇女皇楚曜玉,從一個不受寵的公主一步步爬上女皇之位。
她善用人,對內有流芳百世的第一名相李珣為她打理朝政,對外有威名赫赫的忠義將軍顧影為她開拓疆土。
她與李珣相識在屍山血海裡,她馬上的一個側目讓他一見傾心,驚豔於世上竟有這樣的奇女子,後來他們並肩策馬,高談闊論,攜手將這京城變了天。
而顧影則是對她一見鍾情,她知曉顧影是天生的將才,一遇風雨便化龍。她給了顧影兵權,知之任之,顧影為她打下了大半疆土。
而這兩個男人都為她的魅力傾倒,她一時難以取舍,便隻好盡數納入後宮。
但是女皇的人生也並不全是順遂,因為有一個醜角沈溪月梗在中間。
她是李珣的發妻,不過性子刁蠻,先是瞧不上李珣,對他百般羞辱,又因為性子惡毒被顧影背棄。
她推楚曜玉落水,害她毀容,給她下藥。
卻惡有惡報,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最後她賴著李珣不肯和離,最後染上重病,幡然悔悟和楚曜玉道歉,並託付李珣好好待她,與她恩愛白頭。
李珣對這個惡毒的發妻也算情深義重,他將那些歉疚全部償還給了與她幾分相似的楚曜玉,二人為此還鬧了許多不快,但是終得圓滿。
這一出戲極盡悲歡,笑的笑,罵的罵,唱到滿堂彩。
……這是什麼?
……這算什麼?
……這就是我的命嗎?
外頭落了雨,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大小姐夢到了什麼。」
我慌忙抓住了顧影的手臂,卻又想起來了什麼。
如果戲上說的是真的,顧影他對楚曜玉一見鍾情,那他在我第一次針對楚曜玉時,應該已經很討厭我了。
沈家死的死,散的散,已經無力回天。
而我的戲,也快要唱盡了。
我陡然松開手,看著他的眼睛:
「顧影,你走吧。」
不管你當初說信我的那些話,是哄我也好,真信我也罷。
這麼多年,沈家買了你的前半生,不該再耽誤你下半輩子了。
他第一次摁住了我的手,認認真真地看著我的眼睛:
「為什麼趕我走?」
「沈家散了,沒什麼好跟著我的了。」
「我的身契在你手裡。」
「你知道的,從買你回來那日,便已經當著你的面燒了。」
「大小姐,是不是那個聲音又在逼著你說這種話?」
我搖搖頭。
「如果我走了,你要怎麼辦?」
我的眼淚一點點湧上來了。
……我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我隻把他往外推,他固執地站在雨裡,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