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老爺遭禍了!」
這場科考舞弊案,從監官到學子一路查得翻天覆地。
聖上震怒,涉事監官們一律腰斬,劊子手刀都砍得鈍了。
其中一名叫張淳的監官應當是無辜受累,他用手蘸著血寫了十七個冤後氣絕。
聽旁人打聽說,李珣本是高居榜首,而我的父親常誇耀他這個女婿如何天縱奇才,必中狀元。
這個必中,就招了禍。
也許禍端不止於此,但是當下一團亂麻,理不出一個頭緒。
天家找不到我家舞弊的證據,便發下話去,李珣今後永不許科考。
聽見茶盞落地的聲音,我錯愕地回過頭,李珣臉上沒了血色,隻是冷冷地看著我。
他拂袖而去沒聽我解釋,甚至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我的父親被關了十日,審不出什麼由頭,加上我託顧影四處打點,送了不少銀子,便放了回來。
我父親年事已高,在牢中第三日就病了起來,回家養了半月仍不見好。
而當我找到李珣時,他正在花樓姑娘的溫柔鄉裡衣衫不整地溺了三日,醉得潦倒。
他見我來了,笑著將花姐兒頭上的釵子拔了,摔在我腳前。
那是一支白玉梅花簪,我與他說過我很喜歡梅花傲雪不爭春,凌寒獨自開。
那簪子也許是準備送我的,可現在在我腳邊碎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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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珣,你聽我說,父親也許是酒後狂話被人捏了話柄,他不是故意,天家也查了……」
「沈溪月!」
他猩紅著眼,一把將我扯過來,我站不穩,跪在那碎簪片上,膝蓋沁出了血。
「你跟你父親一樣。」他死死掐著我的脖子,眼裡一點愛意也無,「真狠啊。」
「我就一輩子栽在你沈家的手心裡,飛都飛不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父親為了護著我被賊人砍殺,我的母親活活餓死隻為省下一口糧食給我。」
「我隻盼著這次考上,告慰雙親……為你……」
「真是可笑啊……」
他又醉又瘋,我知道他心中有恨,隻低著頭:
「夫君……」
「你叫我夫君?」他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我不過是你們沈家養的一條狗,斷脊之犬罷了。」
我低著頭,一句辯解的話也說ṱű̂⁸不出來。
我知道他是恨的,當日父母的遺願,夫子的厚望,大好的前程都這麼斷送了。
他素來身子不大好,花樓的酒烈,他怒極一低頭吐了血。
「阿珣,你保重身子,今後你要什麼我都補償給你好不好……」
我慌忙上前看他,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補償?好呀」
「沈溪月,你去死,就像你娘一樣,好不好?」
「你娘死的那天你也該死的,怎麼有臉活到現在?」
我愣住了。ťű⁰
我見過溫柔小意的他,意氣風發的他,唯獨沒有見過如此惡毒的他。
新婚夜,我將自己和自己過去全然託付給他ţů⁴,我告訴他我的母親因為生我難產,我連母親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每次我都很羨慕旁人在母親膝下撒嬌。
我告訴他父親對我又愛又恨,愛我是母親留下的唯一血脈,恨我害得我母親離世。
他一把將我擁入懷中,說今後會與我一同孝敬父親,夫妻和睦,也好讓我母親可以放心。
我的眼淚呆呆地落下來。
四月的風明明暖得很,我的心卻像被一點點凌遲。
見我哭,他一愣,然後笑道:
「沈溪月,你做戲倒是做全。」
「剛剛姑娘都被你嚇跑了,既然你說補償,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我猛地擦了把眼淚,狠狠地推開他:
「李珣,我沈家若是有心算計你,便叫我全家上下不得好死。」
「我會查清楚,就是我拼出一條命告到御前,也不會平白耽誤你。」
「但是你不該提我母親,待到這事水落石出,我會跟你和離,你不必再覺得留在沈家委屈。」
我這麼說著,眼淚卻止不住落下來。
李珣,這飛來橫禍不清不楚,我知道你心裡痛苦,你打我罵我,我都不怨你。
但是你明知我最在乎什麼,卻非要在我最痛處扎一刀。
我轉身要走,他卻一把將我摁在榻上。
榻上還有花姐兒的脂粉香痕,我覺得惡心,掙扎著不肯就範,拼命地把他往外推:
「李珣!你我之間連過去的體面都不顧了嗎?」
他置若罔聞,灌了我一壺烈酒,我扭過頭去,被嗆到拼命地咳。
見我性子倔,他抬手利落地給了我一個巴掌。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那個冬日雨夜站在外頭,為我送一份藥酒的少年,那個新婚夜小心翼翼擁我入懷的少年,成了眼前面目猙獰的模樣。
他不去看我,扯壞了我的外衫,甚至不顧我掙扎間膝上的血。
我又疼又怕,隻顫抖著身子哭著求他:
「……夫君,求求你……」
「我給你跪下好不好……」
「……我很怕。」
他置若罔聞。
眼前一片殷紅,我越是哭,他笑得更加暢快。
好像我的眼淚能將他的仇恨和屈辱衝淡。
我不再求饒,隻死死咬著下唇,任由眼淚漫湿枕帕。
「沈溪月,你還不如個窯姐來得有趣。」
他擦過身子的帕子丟在我的身上,穿戴整齊出了門。
4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
蓋著薄被,膝上的傷擦了藥已經不痛了。
這會是午後,暖風從窗戶吹進來,帶得竹葉沙沙作響。
若不是起身扯痛了傷口,我還以為隻是做一場噩夢。
珠簾掀起,帶動細碎的聲響,一點藥香飄來。
我抬頭,卻是顧影端著藥走進來。
我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他沒有走近,隻是將藥輕輕放在外頭的桌上。
「大小姐放心,我回來時夜深了,他們不知道。」
我捧著藥,擦幹眼淚,坐在床上慢慢地喝。
不論如何,我是一定要和離的。
也要洗脫父親的罪責。
可是這幾日我找不到李珣,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有人見他在渡口坐了船,隻是不知往哪去了。
這一年來,我四處託人打探當年科考舞弊一案,送出的銀子如泥牛入海,翻不出一點浪花。
他們勸我說這案子裡的人該殺的都殺了,上了封就不會再翻案了,況且這陣子時局又動蕩,天家的眼睛都盯著跟蠻人打仗,哪有心思管這點小事。
他們說的我心裡都清楚,可我就是想要個結果。
父親發病時常拉著我的手跟我說,覺得對不起李珣,毀了他一輩子的前程。
這成了他的心病,所以身子也不肯好。
到第二年春天,我也沒等來翻案的事,隻等來李珣的一封信。
信上說了很多。
他跟我道歉,說當日氣急了所以說那些傷人的話。
他說這一年多過去,他明白我的父親是無辜的,隻不過被有心人利用了。
他說那天他覺得從文不行,便入行伍,一路北上去了北荒,結果打仗不行,做個坐帳軍師倒是不錯。
他還提到了一位姑娘,是如今街坊鄰裡都熱議的奇女子,楚曜玉。
我早聽過這位楚曜玉姑娘是何等不尋常。
她是天家送去和親的公主,卻在新婚夜割下了蠻子夫君的頭顱,奪了一匹馬毫發無傷地逃走。
別看她溫柔嫻靜,儀態萬方,腰間一把彎刀卻曾結果無數條胡虜的性命。
那會朝廷勢弱,割地賠款,大周的子民都憋著一股氣。
結果蠻人竟然讓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暗算了,這也算揚眉吐氣了一把。
信的最後字字懇切,他提到那年窗邊的冬雨,食盒裡裝著的桂花糕,以及那支本該送我,卻折斷了的梅花簪子。
他說想跟我當面道歉,少年夫妻一場,他不求我原諒,隻求我聽聽他的肺腑之言。
他知道我好哄,吃軟不吃硬,從前幾次惹我生氣,隻要他肯服軟道歉,我都會原諒他。
我爹知道李珣來信,也知我脾氣,他掙扎著拉著我的手:
「你年紀輕隻知道意氣用事,但是夫妻間種種,並不是逞意氣耍威風。」
「你如果不原諒他,為父死也無法瞑目。」
為難間,我又聽見當日一般的話,如魔咒一般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叫我反抗不了:
「原諒他,去見他一面。」
「這是你今生至愛。」
是啊,我愛李珣,愛他入骨,我怎麼能不原諒他呢?
即使他辱我罵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必須得愛他。
即使我覺得哪裡不對勁,即使我覺得自己宛如臺上照著詞本唱戲的角兒。
我也必須得愛他。
如果我不愛他,我就不是沈溪月。
後來的信中說,楚曜玉自小不受寵,從未穿過綢緞衣服。
他還說她個子比我略高些,但是腰身極細。
那會我沒細想為何李珣會對她的腰身如此留心,我想了想,既然是個姑娘家應該都是愛打扮的,我為她備了一些好看的衣衫首飾。
李珣打勝仗回來的那天,江南細雨蒙蒙。
我如初見那次,穿了一件白緞襦裙,戴著金項圈,撐一把傘在渡口等他。
李珣並不看我,隻是小心地對她伸出手,扶著她下了船。
看著二人親厚,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可曜玉姑娘抬起頭,看見她的眉眼時,我聽見自己的心忽然失了一拍。
我與她長相竟有幾分相似。
顧影看見她時,也微微一愣。
她抬起眼與我對視,看見我的容貌時皺了皺眉,卻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
「沈溪月,我是楚曜玉,李珣常常提到你。」
當我的手碰到她的指尖時,我的心開始跳得劇烈,渡口吹起一陣風,將我耳邊的碎發吹起,像是冥冥中預示著什麼開端。
我聽見腦海中那個勸我原諒李珣的聲音又開始低語:
「你討厭楚曜玉,她勾引了你夫君李珣。」
「她是個賤人,如果沒有她勾著李珣,李珣也不會一直在北荒不回來。」
眼前的船隨著河水開始搖晃,我拉著她的手,猛地把她推到水裡,死死按住她……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慌忙蹲下身子,緊緊按著自己的手。
好險,差一點我就伸出手了。
「怎麼了,大小姐?」顧影察覺到我的不對勁,忙扶住我。
事情太過詭異,我搖了搖頭,勉強地笑笑:
「沒事,隻是頭有點暈。」
李珣並未察覺到我的異常,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楚曜玉。
我為她收拾出來一間房間,她看著梳妝臺上的首飾和櫃子裡的衣衫,皺眉道:
「謝謝溪月姑娘好意,隻是我向來不愛這些簪環首飾。」
「曜玉不似尋常俗物,隻知道打扮妝飾。」李珣笑著,毫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她不一樣。」
他如此親熱喚她,我摸了摸金璎珞項圈的流蘇,忽然覺得有一點不自在。
從前李珣會為我畫眉,為我研究衣衫上繡的花樣,他說我穿月白色最好看,顏色淡雅,如我的名字,像月宮仙子。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楚曜玉看著我,話裡有一Ţūₘ點意味深長,「沈家富庶啊。」
「公主不知,早些年祖父那輩也是貧苦人,父母從前也吃過很多苦,跑南闖北聚少離多,才掙了這些家業。」我極力摁住自己背在身後,握著簪子蠢蠢欲動的手,面上笑道,「這些衣服您若是不喜歡,撤下去便是了。」
宴席開了。
通紅的銀炭,煮沸的茶湯,侍女頭上尖銳的簪子。
「每一樣都能讓她長長教訓。」
「把她的臉毀了,看她怎麼勾引李珣。」
耳邊低語令我目眩,我死死摁住自己的手,卻覺得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老爺身子不大好,剛剛又說頭疼呢。」侍女來通報。
「家父身子有些不適,溪月失陪了。」
「沈家是不是對本公主心有不滿?」楚曜玉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那道桂花糖藕,將上頭的桂花一點點剔出去,她銳利的目光盯著我,「所以尋個借口匆匆離席?」
「老爺子是老毛病了,溪月,你不要這麼不知禮數。」李珣給我使了個眼色,責備我的不懂事。
我終於沒忍住,那滾燙的茶盞就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