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要我賣身,是我將那身契強塞到她手中。
「那……以後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她詫異道,「活契不過比死契少一半的錢,你是不是還借了什麼外債,這麼缺錢?」
她不知道,我是心甘情願跟著她的。
大小姐是個很善良的人。
她冬日賴床起不來,卻聽父親說是去給窮人施粥,便掙扎著起床。
「爹爹說我阿娘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能讓她失望。」
大小姐總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想法。
「顧影,你說月亮一個人在天上,會不會孤單。」
「顧影,月亮上的兔子是公的還是母的?」
「顧影,真笨!」
她爹知道我父親的事情,燒了身契,告訴她我父親是大英雄,不許她捉弄我。
我陪在她身邊不過半年,後來大小姐的父親要出遠門,我要護他周全,就不能跟著她了。
她抱著我的腿不肯松手,她哭得很厲害,以為我們要把她丟下。
「你要答應我,不會丟下我,你會跟爹爹一起回來。」
「顧影答應大小姐。」我蹲下身子,為她把眼淚擦幹,「不會丟下大小姐,永遠不會。」
後來聚少離多,等屋外的青梅結了又落,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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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斂了大小姐脾氣,性子穩重了許多,也不會拉著我哭鼻子了。
今年冬日是她及笄的日子,我偷偷拿出攢了許久的銀子為她打了一支發簪。
那是一支金桂流蘇簪,一朵朵小巧的金桂串在蒼綠的玉葉間,和她常戴的璎珞金項圈很是相襯。
她會將它插在鬢邊,走起路來發出細碎的聲響,然後她回過頭嗔怪我:
「顧影!走得真慢呀!」
我偷偷笑了一下,將那支簪子握在手心裡。
月亮上有桂樹,大小姐有金桂簪子。
真好。
可不等我把簪子給她,她的未婚夫找上門了。
她笑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簪子可能永遠也送不出去了。
他們成親的那個夜晚,我獨自坐在屋檐上,仰頭灌下一口辛辣的梅嬌。
醉眼朦朧間,我掏出那支簪子,想對著月亮比畫一下。
可那晚天空漆黑,沒有月亮。
她對李珣很好,為他溫一碗藥,為他釀不烈的梅嬌。
李珣在時,我就要避嫌了。
不過好在,李珣出現後,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李珣要去考功名,也許不久他就能出人頭地,然後給大小姐掙個诰命夫人。
可是世間不總是圓滿的事。
科考舞弊案後,李珣打了她,將她踐踏得一文不值。
我給樓裡那個老實寡言的老婦塞了銀子,幫她換好衣裙。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和床上的血跡,一點點攥緊了拳頭。
睡夢中的她很是不安,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的身子發顫。
午後黃昏時,她坐在床上,愣愣地抱著藥,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
我在門外站了很久,猶豫片刻,伸出手。
輕輕摸摸了她的影子。
我想過,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就去結果了李珣,到時候絕不牽連她。
可素來記仇的她,竟然原諒了李珣。
……這不像她。
不等我覺得古怪,李珣就帶回了楚曜玉。
見到楚曜玉的第一眼,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得劇烈。
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將是你畢生至愛。
她肆意張揚,會跟我說父親待過的北荒,有壯闊的雪山,有終年不凍的月湖,還有連綿數十裡,遍地織錦的野花。
甚至連那裡的月亮都不似中原的月纖弱,她碩大冰冷,懸在斷崖上,像一隻不眠的眼睛。
她說的那些會讓我想起一點關於父親的記憶,溫暖又模糊。
楚曜玉很在意我,很想讓我跟她一起走。
她信誓旦旦地說,我會成為我父親的驕傲,將來封狼居胥。
說實話,她說的那些我都很心動。
可是我放不下大小姐。
我覺得大小姐變得越來越奇怪,我說不出來哪裡奇怪,直到那盞茶水潑了出去。
「如果不那樣做,我就心口疼得不行,好像是一種懲罰,懲罰我的不聽話。」
「那些念頭慫恿我,如果能跟李珣在一起,當個壞人也不是不行。」
她忽然垂下眼,那雙眼睛盛滿了難過,一低頭,難過就掉下來。
她用力地擦了擦眼淚,卻被我瞧見了掌心。
上面是縱橫交錯的傷口,新舊不一,可都很深。
我要去為她塗傷藥,她按住了我:
「每當我生出來那些念頭的時候,我就握著碎瓷片,疼一點我就會清醒一點。」
「我不能成為那種壞人,不能讓阿娘失望。」
「可我還是沒控制住,我的臉毀了,也是個壞人了。」
不是的,大小姐一點也不壞。
她是很善良的人,會收留冬天的貓,會給衣不蔽體的乞丐錢,會給年邁的阿婆糕點。
她是貪吃愛打扮,甚至有時候可以算是刁蠻任性,不如楚曜玉那般耀眼奪目,完美無缺。
這些我都知道,可她是大小姐呀。
愛一個人應當就是這樣,不止愛她光芒,也要愛她黯淡。
就像天上的月亮,她也不是完美無瑕,她也有一個傷疤。
可是人們愛她,所以那個傷疤也像一個搗藥的小兔子。
大小姐臉上也有這麼一個小兔子。
那杯茶水故意也好,無心也罷。
旁人不信她,我會信她。
旁人不愛她,我也會愛她。
後來沈家徹底敗落了,她哭著撵我走。
「顧影,你跟我不一樣,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你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結局,你會喜歡上楚曜玉,也許你第一眼就喜歡她了。」
「她也會喜歡你……」
我怔怔地看著她。
她滿臉是淚,怎麼擦也擦不幹淨。
「你就往北邊去,投身行伍,你是天命的將星,你會出人頭地……」
「你不必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挨餓受凍,你的祖母無藥可醫,要把自己賣給沈家才能填飽肚子……」
我站在雨中,任她如何撵我,隻一言不發。
見我如此固執,她索性轉過身去不看我,將門用力關上:
「我的病已經治不好了,你在我身邊我隻會死得更快……」
「可你不一樣……」
「你會有很好很好的結局……」
「那真是……很好很好的……」
我在她身邊,她隻會死得更快。
她這句話讓我怕了。
後來的一切當真如她所言。
一路北上的我遇到了很多貴人,在戰場上也無刀劍能近我的身,忠義將軍戰功赫赫。
楚曜玉的聘書和首輔夫人的死訊一並傳來。
「那當真是個沒福的。」後勤的小兵感慨,「不過誰讓她擋著了女皇的路呢。」
「沈家巨富,抄沒的家產都夠咱們吃上幾輩子了。」
他們議論著,抬眼看見我瞥了一眼,慌忙收了聲音。
我接了聘書,不日便要動身。
但是在這之前,我要去見個故人。
李珣的胃病似乎更重了,更禁不住他成日飲酒作踐身子。
梅嬌本就是烈酒,從前不過是因為他愛喝,所以大小姐改了方子,酒不辛辣,隻留了一點梅香。
他喝得潦倒,忽然看清了我的臉,笑道:
「你要去見她嗎?方便送我一程嗎?」
我看他如初見那般一身潦倒如乞丐,不復當初芝蘭玉樹的矜貴模樣。
我握緊了手中佩劍:
「不,太髒了。」
聽我這麼說,他竟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珣啊,我真的很羨慕你。
大小姐看著你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你。
這麼好的姑娘,你怎麼能讓她哭呢……
你真是……不知好歹啊。
一壇壇的梅嬌運上了貨船。
月亮照著安靜的河道,我靠著船艙,仰頭灌下一口梅嬌。
辛辣,刺喉。
明明名字如此繾綣,卻讓人醉得酩酊,像一個袖藏刀的江南女子。
大小姐釀的梅嬌是什麼滋味呢。
我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了。
他們誰也不在乎,隻在乎功名利祿萬人之上,將別人捧上的真心踐踏。
我什麼也不在乎,我隻在乎大小姐會不會哭。
如果跟著她注定無法出人頭地,隻能一輩子當個籍籍無名的侍衛,那這是我的命,我認。
但如果這是她的命,不行。
宮殿富麗堂皇,觥籌交錯,人們爭先阿諛奉承,像一出唱到正酣的戲。
我提著劍,踩著鮮血,一步步走上王座。
詭異的是,那劍傷不了她分毫。
還好,我有梅嬌。
一室梅香,令人欲醉。
我聽不懂楚曜玉口中所說的:
「溫柔卑微男二怎麼變成了瘋批。」
「你要什麼?」楚曜玉眼中有驚恐,「榮華富貴,高官厚祿,還是我……」
我隻要我的月亮,你能把她還給我嗎?
滿室火光,耳邊的哭喊和喧囂一點點安靜下去。
我尋了個幹淨臺階,撐著佩劍慢慢坐下來。
大小姐,你說錯了。
我始終沒有愛上她。
一個人的心那麼小,怎麼放得下兩個月亮呢。
我展開傷痕縱橫的掌心,上面躺著一支金桂流蘇簪子。
等我察覺到我的心開始不對勁的時候,我想起了大小姐說的話。
大小姐教我的,控制不住自己心的時候,疼痛會讓自己清醒。
可是那個聲音真的很可怕。
它讓我漸漸地,想不起大小姐的容貌了。
可是我不怕。
想她的時候,我就抬頭看看月亮。
滿室酒香,讓人多想喝得爛醉,然後大夢一場。
火光中,醉眼朦朧裡,她如初遇那般,俯下身對我伸出手。
我掏出那支簪子,笑著遞給她:
喏,早就想給你的。
夢裡江南的花開得正好,她一身月白色襦裙,走路時耳側的金桂流蘇簪子就叮咚作響,然後她就在三月春光中回過頭,抱怨道:顧影!你走得太慢啦!
如她所言,忠義將軍,封狼居胥,榮華富貴,萬人之上,是很好的。
是啊,大小姐,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
可我偏偏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