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個卦象,躊躇了片刻。
「太後有請,歸婕妤難道還要讓她老人家等你?」
公公的聲音尖細,聽著刺耳。
而且太後如今才幾歲,我杜歸良上千歲了,在我面前,太後怎麼也當不起「老人家」三個字。
我思忖了片刻,還是決定去一趟。
不宜出門而已,我杜歸良千年修行,倒不至於怕。
「太後隻見歸婕妤一人,其他人等就不用跟去了。」
枚朱跟在我身後,還未走兩步便被攔住了。
「婕妤……」枚朱不安地搓著手掌。
我抿了抿嘴:「無妨,你便留著吧。」
走了不出一刻,我便察覺不太對:「這似乎不是太後寢宮的方向。」
「太後不在寢宮。」那公公冷聲道,「跟著便是。」
又走了一陣,漸漸路上連一個宮人都瞧不見了,我似乎也從未踏足過這裡。
「哼,就憑你也敢魅惑皇上!」
話音未落,一記重擊便砸在我的後背。
「快,利索點,拖到池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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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心有防備,也沒成想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在皇宮中謀害人命。
倉促之間,竟連個護體金罡都未來得及開,結結實實挨了一棒。
隻好在,那一棒抡在了我的後背,落在我的龜甲上。
而且那幫人也真是蠢,既要動手殺人,至少也該看著人咽氣。
將我丟進水裡?
我杜歸良若被水溺了,當真要被多少後輩笑掉大牙。
正打算恢復真身,躲在這池中休養幾日再說,誰料竟聽著有人喚我。
「歸良!」
「杜歸良!」
聲聲切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如此驚慌失措的聲音。
我隻得放棄沉入水底的打算,任由自己浮上了水面。
「歸,歸良?」
感受到他獨有的紫氣,我忍不住睜開了眼。
他紅著眼,額頭的細汗順著發絲往下滴,兩隻手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將我從池子裡撈出來。
「不是告訴你,若太後再叫你問話,定要告知我!怎就不聽,自己去!」
他說著,將自己身上的外衫脫了披在我身上。
「我要遲來一步,你還有命在嗎!」
倉皇之間,他連自稱都換成了我。
我沒料到他會如此激動,原本隻覺得有些憤懑,如今卻成了滿腹委屈,撲在他懷裡,哭了起來。
「我也不知會這樣嘛,想著最多就是被責罵幾句。」
「她從不允許我心中有任何惦念,她說那都會成為我為帝的軟肋。自幼便是。我依賴的乳母、最好的玩伴,甚至幼時養的兔子……都死在她手下。」
「就連那隻玄龜,我都不敢日日去看,甚至隻敢停留片刻,隻怕被她發現。」
他說著,雖沒有一滴淚落,可眼中的苦澀和痛楚,卻讓我的胸口都跟著悶悶的難受。
做一個帝王,便要如此斷情絕義嗎?
「如今,連你也是。」
他將頭埋在我的臂彎中,良久,良久。
「朕,竟是一個如此無能的皇帝。」
「不!」
他興許真的護不住自己所鍾愛之人,可他絕不是一個無能的皇帝。
我昂起頭,振聲說道:「你是明君!」
「你懂什麼明君!」他嘴角歪了一下,哭笑不得。
「朕先抱你回宮。」
他如今又成了那個小皇帝,不是剛才那般無措的孩子。
我越發心疼起面前的這個人。
可這並不妨礙他把我抱回去後,我拽著他的袖子撒嬌。
「身上可還有別的地方傷著?」
「沒有了。」我搖搖頭。
「那朕先走了,太後那邊朕去為你求個生路。」
我松開拽著他衣袖的手,半靠在床上點點頭。
直待他出去,我才迅速翻了個身,趴了下來。
躺著,後背灼燒一般的疼。
枚朱喪著臉蹲在我床邊:「婕妤,身上哪裡疼?」
「被敲了一悶棍。」我嘆了口氣。
「我,我去拿藥!」
「不必。」我拽住小丫頭的手腕,「傷得不重,休息幾天就是。」
「今日之事,你什麼都不知。懂了嗎!」
枚朱的淚花在眼眶裡轉了幾圈,用袖子抹了一把:「知道了。」
13.
過了兩日,小皇帝始終不見再來。
倒是惠妃來了。
她提著一盒子的綠豆糕,急急切切進了門。
「若不是皇上今日去我那裡,我還以為你是這兩日貪玩,沒曾想卻是不慎落了水。怎麼也不差人告訴我一聲!」她帶著些許埋怨,一瞧見我就說個不停。
我咬了一口綠豆糕,如今這熟悉的甜膩,竟讓我莫名的心安。
「沒什麼事。」我笑道。
「沒事就好。」她勉強笑著,「沒事就好。」
「這幾日皇上的心緒似乎也很亂,每天都要來我這裡拿幾塊綠豆糕,站在那個瑤月池邊發呆。」
惠妃見我有些懶怠,並沒有停留太久,隻囑咐讓我好好休息。
有什麼需要的就差人去雲露宮。
瞧著枚朱送惠妃離開,給其他宮人交代了兩句,我便溜出了月趣閣,直奔瑤月池。
趁著四下無人,我恢復了真身,趴在青石上。
做皇帝的妃子,真不如做一隻玄龜自在。
也不知等了多久,總算看到一團紫氣由遠至近走了過來。
我張開嘴等他投喂,他卻一塊綠豆糕生生捏碎了也不見扔出來。
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龜殼。
盯得我不自覺甩了甩尾巴。
「你也受傷了。」半晌,他才開口。
我扭動長頸,轉了半天也沒看見自己的龜殼究竟傷的如何。
想來那一棍子,最多也就是多一道裂紋罷了。
「朕是不是該將你送出去了。」他將捏碎的綠豆糕扔了一地。
「過幾日,朕便將你送出宮。那裡天高水闊,想必……才是你的樂土。」
他離開了。
我伸著脖子,卻一塊綠豆糕都沒有吃到。
隻得將頭埋在水裡,叼了幾尾魚吃掉。
要出宮了嗎?
回到月趣閣,看著滿目琳琅,並無一絲不舍,可要我出宮,卻仍是不願。
我原本貪圖的是那一口紫氣,如今卻是舍不得……人了。
又等了幾日,依舊不見小皇帝再來。
我本想再扔一卦,可同樣的事情不二卜。
一想起那句鏡中花我就想甩殼。
索性去了雲露宮。
14.
他也在。
他端坐在一旁,聽見我來,隻抬了一下眼皮子。
「惠妃,既你這裡有客,我便不留了。這食盒裡的綠豆糕便賜了歸婕妤吧。」
說罷,他抬腳離開。
連多看我一眼都不曾。
惠妃將食盒推給我,握著我的手叮囑:「妹妹,這食盒裡的綠豆糕是專為你做的,一定要吃。」
這倒叫我納悶。
我是突然來的,這綠豆糕怎就是專為我做的?
我抱著食盒,連坐都沒坐,就被惠妃推出了雲露宮。
我不是鐵憨憨,暗示到這個地步,玄龜也看出來這食盒有貓膩了。
隻枚朱一臉心疼地看著我,甩的帕子唰唰響,嘴裡嘟嘟囔囔說什麼:「涼薄」。
我笑著把她撵到門外,這才打開食盒。
盛著綠豆糕的碟子下,壓著一張疊的方方正正的紙。
上面的字跡我熟悉得很。
夜夜秉燭下,他朱筆御批,就是這樣的字跡。
「歸良。
「朕已答應太後,不再去月趣閣。
「朕,有愧。
「惠妃知朕,也知太後,那日,是她派了人告訴朕你有危險。
「朕與她,都望你平安。惠妃說,後宮拘了你。
「有時,朕看著你,總隱約覺得你如那隻玄龜一般,該是在廣闊天地中。」
「本想著多留你些日子,可如今卻是不行了。
「隻要你安然,便是不再見面,也可。
「歸良,瑤月池的玄龜也託付給你了。再過三日,你便吃下這綠豆糕中的藥丸,自會有人送你們出宮。
「切切,平安。」
我將信讀了又讀,看了又看,直到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這才將紙吞進了肚子。
難怪,自那時起,就再不見他來這裡。
難怪,惠妃那日來看我,笑得那麼勉強。
我捏開綠豆糕,取出中間的赤色藥丸,指尖輕觸,便化作了齑粉。
我杜歸良還沒有落魄到需要吃假死藥的份兒上。
不過一個訣的事罷了。
我將剩下的綠豆糕悉數塞進了嘴裡,怕是以後,都吃不到如此甜膩的糕點了。
15.
本是誤入宮,如今離開,也是自然。
沒曾想,我還來不及多做打算,玲嫔竟回來了,還帶了一高僧。
枚朱說,那高僧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手中拿著一把蒲扇,雖然看著瘋瘋癲癲,可很有名望。
不多時,枚朱口中的高僧便到了。
我將月趣閣的宮人都遣了門外,這才笑呵呵地朝那個高僧行了個禮:「原來是羅漢親臨。」
高僧也笑了,揮了揮蒲扇:「怎麼,你竟沒算出是我來了?
「你怎麼入了宮,還修了人形?」
我將前因後果細細說了,高僧卻是笑得開懷:「罷了罷了,這天子命有一劫,待你為他化了劫,還了恩,再離去吧!」
說著,高僧席地而坐,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裡面竟包著我愛吃的椒鹽大蝦。
「給。」
「你竟還記得。」我捏起一隻扔進嘴裡,唔,還是鄉野的蝦更鮮。
「知道是故人,早早就備下了。」
高僧依舊是笑呵呵的:「歸良,你應知,仇易報,恩難償。你已修行千年,不該貪這捷徑。」
「知道了。」我嗍著手指的餘味,「你呢,幾年不見,可度過你說的劫了?」
「未曾。」高僧搖搖頭,「劫尚未至。」
「歸良,切記,待你還了恩莫要再留戀。那裡,已有主位。」
他指著惠妃的雲露宮說道。
「嗯。」
「待你出宮,若無去處,可來尋我,你知我在何處。」說罷,他站起身,又看了我一眼,「我等你。」
「和尚!」我將自己第二珍愛的龜殼掏出來,「你拿著,別的東西你也不稀罕,隻這龜殼,你問我討了幾次,這次送你。」
「珍重。」他將龜殼收好,搖著蒲扇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隻穿了個褲衩子,在溪流裡抓螃蟹。
我當時隻覺得眼前明晃晃的,一座羅漢金身在我眼前蹦來蹦去。
沒忍住,一口就叼住了他的手指,羅漢的味道,也不過如此。
再往後,他金身蘇醒,我的好日子也到了頭。
打打鬧鬧,直到他說自己要出去遊歷了。
一晃,就這麼多年了。
他還是老樣子。
16.
「婕妤!」
高僧一走,枚朱就衝了進來。
看我沒事,才拍著胸脯松了口氣。
我回到房間,從新起了一卦。
剛才和尚說,那小皇帝命裡有一劫,不知是什麼劫。
「病厄落陷,煞星雲集。」
大兇之兆。
小皇帝這一劫竟如此兇險。
看來,三日後,我是走不脫了。
「枚朱,你把這食盒送還給惠妃娘娘,再捎句話,說多謝賞賜,三日後再去拜訪。」
枚朱再回來的時候,氣得小臉發紅:「惠妃聽到婕妤去拜訪,竟惱了。便是皇上不再來,也不至於如此。」
「你這丫頭,怎麼嘴越來越碎。不可胡說。」我打了一下枚朱的手背,「惠妃是滿宮裡最心善的,以後你有什麼難處也可去找她,她不會不管。」
「我若有事,自是找婕妤。」她嘟囔道。
那之後,我便閉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