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日後,我去了一趟雲露宮,也隻在門外帶了一句話進去。
即日起,杜歸良在月趣閣中靜心,不見客,不出門。
我在等。
每日清晨,我都會卜一卦,問吉兇。
枚朱說,這些日子月趣閣的飯食越來越差了,連肉都沒有。
我搖搖頭:「不妨事。」
修行至今,我便是闢谷也無礙,隻是總貪的一口鮮嫩罷了。
不過,沒過幾日,飯食便又好了起來,不僅有肉,還都是些我愛吃的。
今日,卦象不太好。
京郊的方向似是有亂象。
我打算再起一卦,看看究竟是何事。
可卦還未開,枚朱便急匆匆跑了進來:「婕妤,不好了,宮中有了天花!」
龜甲落在了地上。
竟是天花。
京郊的亂象看來也是天花。
原來應在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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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呢?」
「皇上?」枚朱愣了一下,「他應該沒事的。」
「我們才是,這些日子萬不能再出門了。」
我將龜甲撿了起來,撫著上面的裂紋:「你吩咐閣中的所有宮人,這段時間不要再出門。」
「婕妤,你要去哪?」枚朱看我去開門,跟了過來。
「你也留在閣中。」
我掐了一訣,趁著她頓住的工夫,抽身離開了月趣閣,並在外鎖了門。
我杜歸良的卦象從不會出錯,亂象已生,小皇帝的方向紫氣動蕩,他怕是已染疾了。
隻是為了政局安穩才瞞了下來。
果然,他的寢宮四處守衛都較之前多了三倍不止。
這守衛防得了人,擋不住玄龜。
障眼法下,我輕而易舉便進了他的寢殿。
惠妃也在。
隻不過在外殿,焦灼地來回走動,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淡然。
內殿除了兩個太醫在側,已是無人。
畢竟是天花,沒有得過天花的人,都不能近側。
待我將兩個太醫都引了出去,這才走到他身前。
好在病程不久,隻是整個人高熱不退,起了許多疹子。
「你怎麼來了。」
他睜開眼,看到是我,恍惚了片刻才問道。
「朕讓你離開,你怎麼不走。
「在怪朕嗎?
「朕如今病了,你快離開這。
「不論什麼,待朕好了朕都應你。
「歸良……」
他呢喃幾句,又昏睡了過去。
周身的紫氣如火焰一般隨風搖擺,似乎隨時都會消散。
我輕撫他滾燙的額頭,度了一些靈氣過去。
我雖不會治病,可這些許靈氣已足夠他熬過這天花。
隻這片刻,原本搖曳的紫氣便凝實了許多。
我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氣。
在他的枕榻下,我翻到了一份奏折,正是奏報京郊天花蔓延的噩耗。
他的朱筆批著,朕親去。
這一去,京郊的天花沒有止住,他自己倒先染上了。
也不知那些大臣怎麼就沒攔住他。
罷了。
我嘆了一口氣:「小皇帝,歸良要走了,其實歸良便是你喂了這幾年的玄龜。如今,便是來償了這份恩情。
「你安心睡吧,天花,歸良為你收了。」
我伏在他胸前,他的高熱已退,看樣子,很快就能醒了。
那和尚說得沒錯,恩難償,真的難。
若想去了京郊的天花,必散了我這通身的修為。
我貪了他的一身龍氣,又在他的庇佑下躲了天雷,如今不僅要還了。
還要搭上我千年的修行。
著實是虧得很。
我從他的寢宮退了出去,臨走前,拿走了放在食盒裡的一盤綠豆糕。
在外殿又看了惠妃一眼。
她的凰鳥神魂依舊,有她在,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施著障眼法,我尋了紙筆,留了一封短信,放在原先放綠豆糕的食盒中。
最後又看了一眼這富麗堂皇的皇宮。
當初那一網將我兜進了宮,初見他時,他才是個半大小子,如今已是天子之身,凰鳥神魂在側。
短短幾年,我化了人形,嘗了甜,吃了苦,受了疼,他終究是我的鏡中花,水中月。
愛而不能得的一場夢。
堂堂玄龜,修行千年,竟也著了情劫的道。
不知道那和尚見了我,會不會笑得前俯後仰。
散盡我這一身修為,京郊的病灶已被徹底拔除。
我搖了搖尾巴,沒了修為,便失了人身,不過到底還是做玄龜自在。
17.
沒了法術,我隻能爬著出宮。
竟忘了這遭,早想到這一點,就該先出宮再施法的。
路上偶有人看到我,也沒有人有闲心理睬。
直到宮門口,那侍衛看了我一眼:「你這老鱉怎麼跑了出來?」
「你管隻老鱉做什麼,跑就跑唄。也不是什麼稀罕,難不成從裡面飛出一隻鳥,你也抓?」另一個侍衛說道。
我聽得生氣,什麼老鱉老鱉,我是玄龜好嗎!玄龜!
可終究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默默爬走了。
但凡我說一個字,今兒這命就沒了。
畢竟如今修為盡失,想掐訣都沒能力。
走了不遠,就瞧見那和尚站在那搖蒲扇。
「你這和尚,就沒點正事兒?整日裡算我這點事兒倒勤快。」我笑罵道。
「等你去找我,我怕你這樣半道上再被撈走。索性來接你。」他笑道,「修為散盡了?」
「盡了。」
「也罷,終究是一場因果,了便了了。」他點點頭,俯下身,輕觸我的龜甲,「歸良,我的劫至了。」
「什麼劫?」我有些擔憂。
「你不必知。」他摩挲著我的龜甲,「這道裂紋還疼嗎?」
「早不疼了。」
「那便好。」他起身,「歸良,若此劫我度不過,怕是金身將破,命落黃泉。」
「若此劫我度過了,怕……便要離開了。」
我側著身,用龜甲蹭了蹭他的褲腿:「你早晚要去做你的羅漢。若有朝一日,你真度不過你的劫,我也幫你。」
他笑得大聲,卻是沒有接話。
「想再看一眼裡面嗎?」他指著皇宮問道。
「能看嗎?」
「若你想看,便看得。」
猶豫了片刻,我搖了搖頭:「算了,因果已了,恩也償清,還要看什麼?」
「吃點東西吧。」和尚從身上掏出來油紙,裡面包的河蝦,新鮮的。
我吃了幾隻,想起來藏在身上的綠豆糕,因為失了法術,竟也被丟在了半道。
委實有些可惜了。
「和尚,我們這是去哪?」
「隨緣。」
也好。
反正我一玄龜,壽命千載萬載,有的是時間再修行,待我下次化人形,定再不圖什麼捷徑,老老實實受雷劫化形。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和尚說,惠妃誕下了皇子,封了皇後。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
畢竟封後那日,空中鳳鳴凰舞,凰鳥真身駕臨了一瞬,那股子威壓震得我一整日都抬不起頭。
我隨著和尚走了許多地方,眼看著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富裕,聽他們誇那個小皇帝是一代明君。
心中,異樣的情緒也漸漸消散。
他本就是一代明君,第一次見他時那般濃鬱的龍氣便已是明證。
如今四海升平,想必他能有所寬慰。
也聽聞皇上在懸賞找一隻玄龜,背部有一道裂紋。
不過,沒人見過玄龜,官府的門前日日排著長隊,那些人手裡拿的不是烏龜就是老鱉。
沒過一段時間,那懸賞便撤了。
畢竟勞民傷財,也遍尋不到。
我是一隻玄龜,修行千年,卻毫無修為傍身,僅剩的一技之長,便是扔一塊龜甲趨吉避兇。
如今跟著一個瘋癲和尚到處遊歷。
每日除了吃、睡,就是邊爬邊同他鬥嘴嘮嗑。
也挺美。
隻偶爾夜深時,總恍惚看著一個少年手持朱筆,寫寫畫畫,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
他的面容已經不清,隻剩下一團濃鬱的紫氣縈繞不散。
還有一聲,輕喚:歸良。
每到此時,我便將長尾卷在那和尚的手腕上,滅了那幻象。
(完)
番外
不知是過了幾個春秋。
小和尚的金身越漸灼目。
羅漢的劫真是難度,這一度便是好些個年頭。
「歸良,想不想登天門?」
「不想。」
和尚笑了,蒲扇拍在我的龜甲上:「做神仙不好嗎?」
「做神仙那麼好,你這麼多年,怎麼還是喜歡做和尚?」
「難道,你不想再見他一面?」
我搖擺著長尾:「他?他壽元盡了嗎?」
和尚若有所思地看向我,微微搖頭,似是悟了什麼,片刻後才又露出那高深莫測的笑:「你竟已放下了。」
「我杜歸良,拿得起,自然放得下。再者說了,他壽命不過百年, 放不下又當如何呢?」
「他已登天門了。」和尚說道,「人間天子, 受百姓念力加持,一步便踏入了天門。」
「那我更不能去了。如今他做了神仙,我仍是玄龜, 見了也是徒增煩惱。」
說完,我抬頭看了一眼天,浩渺無際之上,不知他做的是哪路神仙。
是否比做人時快活幾分。
「你可知他的本名法寶?」和尚又問我。
「我怎麼知道。」
對於我來說,化形並不難,難的隻是這麼一個契機。
「我「」「這不是我的龜殼嗎!」我驚了一跳, 當初我送給那個小皇帝的龜殼, 他還鑲了金邊掛在胸前。
「正是。」和尚輕笑,「登天門後,凡間種種都了若指掌,他自然知道杜歸良就是那隻玄龜。」
我胸口悶了一下, 旋又搖著腦袋:「我杜歸良的龜甲想必十分好用。」
和尚拊掌,「甚妙!畢竟是你杜歸良褪下的第一次殼, 靈氣逼人,再加上他的本命加持, 如今也是響當當的法寶。」
「自然。」我不想再說話, 將頭搭在一旁的石階上。
「和尚, 你的劫是不是已經度完了。」
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轉過頭看向他。
這些日子, 他的金身已灼目得令我無法直視,每次看他, 都覺得眼睛都要瞎了。
而且,卜算也無法測出任何關於他的答案。
除非,他已不在我能卜算的人之中。
「嗯。」他點點頭,「我也已放下了。」
「真難。」我咂咂嘴, 「也不知是什麼劫,生生耗了你這些年。」
和尚看向我,我卻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歸良,我若走了,你該如何?」
「這些年跟著你也攢了不少功德,修為恢復的很快, 自保無虞。」我將長尾纏在他的腕間,「你放心, 你走後我定躲入山間深湖, 潛心修行。」
「然後呢?」
我愣了一下:「然後?待那時看我想做什麼,便去做咯。我又不是你們這些神仙。」
和尚周身金光乍泄, 聲如雷鳴:「如此,甚好!
「歸良,我去了。」
言罷,原先熟悉的小和尚化作虛無。
羅漢金身已復, 瞬時壓迫得我伏在地上, 也隻一瞬,他便消失得渺無蹤跡。
我看著留在地上的幾尾蝦,竟突然覺得有些不舍,他去後, 以後又要自己覓食了。
連說話的伴兒也沒了。
「走吧…」
我喃喃自語:「找個深水潭子扎進去,再出來,人間又是一幅新顏色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