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夜晚,無星無月。
柳聞鶯被趙朔派人送去了京郊醫館。
他來我房裡,一身青色的家常錦袍,卻因他氣度翩然,被穿出了如竹如玉的味道。
我瞧著他英俊的容顏,心裡卻隻覺得難過。
倘若我從未愛過趙朔,也就罷了。
可恰恰相反。
隨父親來京時,我曾參加了公子小姐們的馬球會,馬場之上,我的馬突然受驚狂奔,眾人無不慌亂躲避。
隻有趙朔孤身上前,最終強行拉住了籠頭。
他把嚇壞的我從馬上扶下來,笑容如清風霽月:「在下趙朔。」
永樂侯府的獨子,清貴無比的小侯爺。
本以為緣分止步於此,哪知幾年後,我在江南的家中,得知他親自來求娶我。
父母都很滿意,趙朔一表人才、身份尊貴,更別提永樂侯府家風清正,不許納妾。
於是家人與我,都對這樁婚事極為放心。
就是太放心了,所以導致我們竟沒託人去京城打探打探趙朔的過往。
此刻,趙朔來到我身邊,從身後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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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音。」他輕聲喚,「不高興了麼?」
「不高興就罰我。」
我苦笑:「皇上罰你都要三思,我怎麼敢。」
「皇上罰不了的事,我夫人可以罰。」趙朔在我耳邊呵氣,「夫人說說,想怎麼罰?」
我心裡很亂。
無數念頭在胸腔內亂撞。
我既想推開趙朔,告訴他不忠之人不配得到我的戀慕。
又想抱緊他,對他說我們已經拜過天地高堂,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
窗外,烏雲密布的夜空終於下起了暴雨。
風雨聲大作,其間隱隱有小貓的嗚咽聲。
片刻後,我聽到侍女慌亂的聲音:「柳姑娘,你不能進去……」
趙朔的臉色變了。
他沖進雨裡,音色冰冷:「柳聞鶯,我夫人的院子,豈是你能擅入的?
「我已經說過,你我不必再見面,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
趙朔說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因為他看清了,傾盆暴雨中,渾身濕透的柳聞鶯緊緊摟著一隻小貓,用身體護住它。
「鶯兒……鶯兒也不想再給侯爺添麻煩了。」
她輕聲道,渾身因為冷透了而打著哆嗦。
「但這隻小貓跑進府了,它是侯爺送給我的最後一樣禮物,我怕它出事,隻好厚顏無恥地求門房讓我進來。
「侯爺,它大概是想你了……」柳聞鶯抱著小貓,抬起頭看向趙朔。
她想要站起來,把小貓送進趙朔懷裡。
然而她腳步虛浮,剛起身就摔坐在地,她用盡全力再次站起身來,抱著小貓:「侯爺……」
柳聞鶯搖搖欲墜,眼看一句話說不完就要朝後倒下。
趙朔終於抑制不住,他上前一步,將渾身濕透的柳聞鶯一把攬進懷裡。
柳聞鶯虛弱地伏在趙朔懷裡,抬眸望向我。
隔著雨幕,我們對視。
她的眼中有恨意,也有得意。
恨我搶了她的趙朔。
得意她又搶了回去。
雨聲很大。
然而我的胸腔內,卻像是突然安靜了下來。
其他的念頭紛紛消失,隻剩下一種選擇。
我拋下這對雨中相擁的苦命鴛鴦,轉身徑直向後門走去。
「備轎,去太後宮裡。」
07.
我的轎子從後門而出,然而還未走出半裡,一匹黑色駿馬就從背後追上,擋在面前。
馬上的人跳下來,徑直來到轎子前,一把掀開簾子。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他的臉——
趙朔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
他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語氣比平時都冷:「芷音,你去做什麼?」
我回視他,一字一頓道:「請、旨、和、離。」
這四個字一出口,我清晰地看到趙朔的眼中滑過一絲慌亂。
「芷音,此事不可兒戲。」
「沒有兒戲。」我沉聲道。
「蘇芷音!」趙朔驟然發火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都是,和離這種話,我不想從你口中聽到第二次。」
他對著轎夫吼道:「回府!」
轎夫愣了愣,一時間沒動。
「夫人鬧脾氣,你們也跟著鬧嗎?」趙朔揚起馬鞭,甩在轎夫身上,「回府!」
轎夫到底還是怕他,扭轉了方向。
心頭的絕望仿佛要溢出來,我推開趙朔,要從轎子上跳下去。
他一把拽住我,將我拉回到懷裡,我想掙扎,卻被他死死地禁錮住。
冰冷的、帶著雨水氣息的吻落到我唇上,封住了我的叫喊。
我推不開他,隻能用牙狠狠咬上去,血腥味彌漫開來,然而趙朔竟然不躲,半晌,他松開了我,擦了擦下巴上的血。
「沒事,芷音。」他的聲音低沉溫柔,「我知道你生氣。
「怎麼罰我都可以,罰完了,跟我回去。」
我被趙朔強行帶回了府。
他把我從轎子上扛下來,雨夜淹沒了我的叫喊,我被一路帶著穿過院子。
那院子裡本來遍植花草,我剛嫁進來時,趙朔知道我喜歡花,於是親手一株株栽種。
然而暴雨之中,所有的花朵都從莖頭跌落,隻留一地殘破的深紅。
我被趙朔扛進臥房的大床上,他想要吻我,我直接砸碎了床頭的青瓷花瓶。
瓷片被我捏在手裡,對準他,因為捏得太用力,我的手被割破了,暗紅色的血順著雪白的瓷片流下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別過來。」我啞著嗓子道。
趙朔仍想上前:「芷音……」
他不怕。
於是我將瓷片橫到自己頸前:「再上前一步,我真做得出。」
趙朔的腳步停住了。
他後退一步:「你別傷了自己,我們明日再談。」
「芷音。」趙朔離開房間時,低低地喚我的名字,「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是新婚那日我的誓詞,我絕不會違背它。」
也許是我看錯了,趙朔的眼中竟有依稀的淚意。
可我累了,不想深究。
「滾。」
趙朔離開了。
我一個人被留在房中,最後握著瓷片,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時,割破的手已經被包扎好,房間裡所有的尖銳器物全被收了起來。
門外依稀晃動著人影,是趙朔的家將,他們將整個臥房圍了起來。
我支起身子,立刻覺得頭痛欲裂,渾身像灌了鉛水,整個人又倒回了床上。
外面的丫鬟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
「夫人昨夜淋了雨,病了。」她的手中那這藥碗,「侯爺已經叫郎中來看過了,親自盯著奴婢熬了藥,又叮囑了奴婢好多照顧夫人的細節。
「侯爺真是愛極了夫人。」
我看著丫鬟的嘴在我面前一張一合,隻覺得疲憊。
「玉書呢?」我推開丫鬟送到我唇邊的藥,「還有玉畫和玉琴,叫她們來服侍我。」
這些從江南跟著我陪嫁過來的姑娘,是我在這侯府中真正的自己人,然而此時她們都不在,侍奉我的是趙朔身邊的丫鬟。
丫鬟微微一滯,不知如何作答間,趙朔走了進來。
「她們都被安置得很好。」
心頭鬱氣翻湧,我咬緊嘴唇:「趙朔,她們也都被你軟禁起來了,是不是?」
趙朔沒有回答我,他從丫鬟手中接過藥碗。
丫鬟識趣地離開,屋中隻剩下我們兩個。
「我沒有苛待她們,隻是不讓她們出院子罷了。」趙朔舀動著碗裡的藥汁,「我怕她們去太後宮裡胡說八道,攪動是非。」
我幾乎快要氣笑了。
「趙朔,你就打算這樣一直關著我麼?」
「當然不是。」趙朔試了試藥的溫度,大約是覺得燙,於是吹了吹,「芷音,等你不生我氣了,我們就還像從前那樣。
「現在我沒辦法讓你出去,我怕你離開我。」
他吹涼了藥,送到我唇邊。
我冷冷地凝視他。
他瞧著我,無奈地笑了笑:「聽話。」
「乖乖把藥喝了,甜湯我都備好了。」
果然,在他的手邊,還放著一碗銀耳蓮子湯。
我剛嫁來京城時,因水土不服病過一場,那時候趙朔也是親自喂我吃藥,我怕苦,他就每次都叫人提前煮好甜湯,哄我先吃苦,再吃甜。
他不明白,有些苦,是無法用甜來終結的。
我拿起那碗銀耳湯,直接扣在了趙朔身上。
黏糊的湯汁流下去,他那身雲白的長袍頓時變得臟汙不堪。
趙朔垂下眼簾,睫毛抖動,像是在壓抑著怒氣。
他出身高貴,幾乎從來沒有人對他無禮過。
這或許也是他年少時輕狂到無法無天,能為一個歌姬鬧得滿城風雨的原因。
「趙朔,求你了,別再和我互相折磨了。」我頭疼得幾乎要裂開,每個字都耗盡全部的力氣,「娶柳聞鶯的確要承受流言蜚語,然而除了流言蜚語,誰又能真的把你永樂侯怎麼樣?
「更何況,你也不是怕流言蜚語的人。
「當初娶我,不過是為了老夫人,現如今老夫人已經駕鶴西去,你也盡了孝道,何必還要留我在這府裡?」
我等著趙朔沖我發火。
然而他沒有,片刻後,他拿起絹子,擦了擦自己胸口的臟汙。
「娶你,是因為蘇芷音是我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不是為了我母親。」
他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用一聲嗤笑回應他。
趙朔站起身來。
我感受得到,他的耐心耗盡了。
「我知道,你在意我和柳姑娘的過往,不信我現在說的話。
「既然如此,我這就給她贖身,然後立刻為她另擇婚配,她嫁人了,我們夫妻便也像從前那樣生活,可好?」
不好。
我很想告訴趙朔,不好。
但我沒力氣了,而趙朔又什麼都聽不進去。
他帶著千兩黃金,又叫人去請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媒婆,一起去了春煙樓。
千兩黃金,在樓下換了柳聞鶯的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