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見到程文,是兩周後了。
月月陪著我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剛好碰見她從診室裡出來。
她眉梢掛著喜色,對著裡面的醫生連連道謝。
醫生囑咐道:「孕初期,不要有劇烈運動,夫妻之間也要注意。」
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啊,原來他們有孩子了。
真巧,我剛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程文沒有發現我,轉身走下了樓梯。
月月碰碰我,「阿晏,身體還不好,別站太久,咱們回家吧。」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爸爸媽媽。
他們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因為未婚先孕,前世我已經被他們罵了很久,不想還被他們繼續戳著脊梁骨罵。
月月的車停在醫院後身的停車場,經過一處室外通道,我遇見了江深。
深秋的天氣,他站在風口,裹著一件黑色的沖鋒衣。
好像是去年我給他買的。
他身形挺括,倚著外墻,低低垂著眼,像一個等妻子孕檢出來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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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想走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我。
瞬間直起了身子。
風吹得手裡的報告單呼啦作響。
我和他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月月嘖了聲,「咱不理他。」
「孩子……」
江深欲言又止,一雙黑眸死死地盯住我,臉色蒼白。
我把單子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裡,抬起發紅的眼睛,「我把孩子流掉了。」
明明是想報復他來著,說話卻帶了哽咽。
江深愣了一會兒,慢慢從大衣裡摸出單子,低下頭,展開看。
「人工流產術後……」
啪嗒,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他手背上。
江深很久沒說出一句話。
可笑,他是心疼了嗎?
風吹得有點冷,我裹緊了大衣,和他擦肩而過。
身後,傳來他生硬的語氣,「阿晏,以後……別聯系了。」
我腳步沒停,眼淚卻落下來。
「江深,你怎麼在這兒?太冷了,車在哪?」
程文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自顧自地說話,隨後,又戛然而止。
也許是看到了我的背影。
「走吧。」是江深的聲音。
我加快了腳步,鉆進月月的車裡。
月月氣得大罵,「什麼東西!你說江深是江南財經大學畢業的是吧,我表哥就在那,這事,我給他鬧到學校去!讓他老師看看,教出個什麼樣的畜生!」
我望向剛才的通道盡頭,已經沒有了人影。
流掉孩子後,我其實沒多少胃口,晚飯就著一口熱粥,草草裹了腹。
月月則在陽臺跟表哥打了一下午的電話。
回來時,她的表情有點嚴肅。
「你確定江深是江南財經大學畢業的?」
我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是。」
「我表哥說,他們畢業那一屆,沒有叫江深的。」月月嘟噥著,「你被人騙了。」
一種苦澀從舌尖逸開,擴散了整個口腔。
月月給我要到了畢業生照片。
幾百個人,我挨個看。
江深不在裡面。
我被他騙得徹徹底底。
「報警吧。」月月眼眶紅了,「這已經算詐騙了。」
當晚,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我爸,是不是有過一個前妻……」
那邊沉默了很久,突然語氣冷淡:「阿晏,如果你為了咱們這個家好,就不要問。」
我陷入了迷茫,坐在黑暗裡,什麼都看不清。
證實江深騙了我,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我隻是……不甘心而已。
因為流掉了孩子,我在家裡足足養了一個月。
等養好,有了力氣,已經入冬了。
南城的冬天是濕冷,濕氣順著風往骨子裡鉆。
我圍著厚厚的圍巾,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吱呀作響。
我又準備考研了。
月月說,如果實在走不出來,就讀書吧。
11 月份天黑得早。
透過窗玻璃,能看見我倒映在上面的臉。
我已經有三天沒有想起過江深了。
連夢裡都沒有。
剛開始總是不容易的,每天夜裡,我都能夢見江深和我的過往。
第一次他帶我滑雪的時候。
第一次他帶著我潛伏的時候。
第一次,他把救生圈讓給我,讓我活下去的時候。
五年的時間,他無數次跟我灌輸,要好好活著的理念。
他說了不下一萬次,如果有生命危險,要自己跑。
月月要把我們的聊天記錄刪掉。
在她摁下刪除鍵的前一秒,我突然痛哭出聲。
「月月,我走不出來了。」
正如月月所說,一切的背叛或不愛,都有跡可循。
可這段過往裡的「江深」,自始至終都是愛我的。
我想不明白。
她也想不明白。
萬幸,這並不是想不明白就會死的事情。
8
課業任務很重,我常常點燈熬油到半夜。
我想去南城以外的地方,去見來自五湖四海的人。
11 月底的某一天凌晨,我突然接到了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
手機嗡嗡振動。
我心裡一跳,接起來。
沒有人說話。
我捏了捏筆,「江深?」
那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很快掛斷了。
我知道是他。
盯著變暗的手機屏幕,我愣神了很久。
月月在身後睡得四仰八叉,嘟噥著翻了個身。
我回撥過去,已經關機了。
桌上的電子日歷變成了 11 月 29 號。
是我們原本的結婚日期。
時間過得真快。
已經分手三個月了。
雖然從一段感情裡抽離出來很難,但好在,一切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了。
我在認真努力。
第二天是個休息日。
月月拉著我去花園禮堂打卡,因為她下個月結婚,想考察場地。
花園禮堂。
似乎很久沒想起過這個地方了。
前世,我就是在這裡被江深拋下,懷著 4 個月的身孕,在眾人譏諷的目光裡,無處遁形。
不得不說,花園禮堂是年輕小夫妻喜歡的地方。
露天,偏西式。
夏日花團錦簇,冬天,則換成一盆盆從溫室運來的花簇。
浪漫又時尚。
月月還在跟場地負責人預定日期。
負責人搖搖頭,「不行,我們約得太滿了,女士,實在沒辦法提前。」
月月不滿地指著空蕩蕩的場地,「我看今天就沒人,你別為了漫天要價框我!」
負責人尷尬地說,「今天也有人預定了。」
「騙人吧,都十點了,人呢?」
「不知道……」
我坐在花架子下,縮在羽絨服裡,望著場地發呆。
前世為了搶到今天的日子,我和江深在剛得知懷孕的時候,就趕在另一對情侶前下了定金。
當時婚慶公司還特地按照我的喜好,量身布置了婚禮現場,現在看來,也許是商業模板,畢竟眼前的場景,跟我當初的一樣。
沒有誠信。
我呼出一口白哈哈的熱氣,搓了搓手。
助手正跟負責人竊竊私語:「江先生說了,今天沒有新娘,他自己來。」
我慢慢停住了動作,看向說話的人。
江先生?
「走了,阿晏,咱們換一家!」月月來拉我,顯然是一副沒談攏的懊惱。
負責人還在跟助手掰扯,嚷嚷著:「奇葩,沒有新娘浪費什麼場地?自己跟自己結?」
我心事重重地站起來,被月月拉著走了幾步,突然停住,「我想在這坐一會兒,要不你先走吧。」
「你不舒服了?」月月一臉擔憂,「我先把你送回家。」
「不是。」我笑笑,「那邊有個熟人,我打個招呼。」
月月點點頭,「那待會聯系。」
負責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我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坐下來,揣著手,像個魔怔了的偵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的露天禮堂。
半個小時後,我見到了江深。
他瘦了一些,一雙眼黑沉沉的。
西裝革履,脖子上打了新郎結。
腦子裡轟地一聲。
我站起來,慢慢往前走了幾步。
他穿著前世我親手設計出來的衣服。
領扣,也是一樣的。
站在長廊盡頭,遠遠望向終點。
像一個姍姍來遲的新郎。
那一瞬間,我恍惚地看見了舉著手機,無措的自己,站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喊著江深的名字。
兩個場景最終聚合。
江深掏出了戒指,舉起來。
「阿晏,你願意嫁給我嗎?」
風突然靜了。
一絲疼突然從心臟裡鉆出來,撞在我胸腔上,既然變得越來越劇烈。
我站在江深的後方,看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他仍然沒有察覺,舉著戒指,面露茫然。
他在等什麼呢?
等我嗎?
江深舉了一會兒,最後無奈地垂下頭,嘆了口氣。
「本來想親手給你帶上的,結果到死,都沒實現,你帶著四個月的小家伙,很難過吧。」
我驟然抓住了裝飾用的藤蔓,渾身抖成一團。
江深……
也重生回來了?
還是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冰冷的空氣灌進了鼻腔,我仿佛掉進了冰窖,聽他聲音發顫,「對不起,阿晏,我……」
他哭了,低頭抹了把淚。
我走了兩步,張了張嘴,下一刻,江深的西裝口袋裡傳來了手機鈴聲。
他接了個電話,搓了搓臉,聲音沙啞,「好,我馬上歸隊。」
我仿佛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緊縮從喉嚨開始,漸漸絞到心口。
最後,看著他把戒指小心翼翼地裝進懷裡,轉身離開,竟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我從花園禮堂出來,路上撞了好幾個人。
他們隨口罵了幾句,「沒長眼啊!撞了人不道歉。」
下班高峰,車水馬龍。
紅綠燈炫目,車鳴聲刺耳,逐漸在我的感官中幻化成一片融合在一處的光怪陸離,最後隻剩下耳鳴。
路口的大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一條新聞。
我麻木地抬起頭,新聞條印在眼睛裡。
本市發生惡性傷警事件,有三名警察因公殉職。
一個是方臉的大叔,一個是黑黑的高個,一個是小年輕。
名字也有:李曉文、方宇和趙凌。
我盯著看了一會,撲通一聲,軟倒在路邊,什麼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