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真不要?」
我躺在床上,醫生將冰冷的探頭摁在我腹部,「現在剛一個月,再過不久,就能看到胎心了。」
前世發現懷孕那天,是江深陪我來的。
我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話。
他反倒盯著 B 超單子看了很久,笑道:「綠豆大小能看清什麼?」
我以為他不喜歡孩子,結果後來,趴在肚子上聽胎音成了他每天的習慣。
事實的結局與記憶竟如此矛盾。
我既不能說服自己江深從沒愛過我,也不能讓自己堅信,江深是愛我的。
醫生遞來做好的報告單,跟前世一樣,小小的,什麼都看不清。
「不想要就跟那邊的醫生說一聲,讓她給你開流產的單子。」臨走時,她又多了句嘴,「姑娘,下次記得把孩子爸爸帶來,懷孕不是一個人的責任。」
我跟醫生道了謝,走在長廊上。
夕陽的餘暉照進來,我盯著單子看了很久。
突然有個人把我給撞了,報告單撒了一地。
我蹲下幫她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病例本。
醫生的字跡還在上面:短期內不建議懷孕。
Advertisement
再一抬頭,我渾身都僵住了。
是和江深在一起的女人。
「謝謝啊。」
她匆匆道了謝,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哭過。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我。
從前我看過不少帖子。
無法生育的夫妻,會想盡辦法,通過其他途徑,來得到自己的孩子。
這個猜測並不荒唐。
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站在馬路邊的時候,江深的電話打進來。
「阿晏,你不在家。」
我鼻音濃重,「嗯……有點感冒,來醫院拿藥了。」
「在哪?」
聽著他關切的聲音,我更覺壓抑,仿佛被他包裹在一個掙不破的繭裡,無法逃離。
我深吸了一口氣,「沒關系,我快到家了,你等等我吧。」
我在醫院樓下的石墩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凍透了,才在路邊攔了輛車,回家。
深秋的天黑得早。
走到家樓下的時候,我發現江深抱著大衣,在樓下等我。
旁邊,站著那個女人。
我倏然頓住了腳步,心臟仿佛被掀了個口子,肉被一點點撕下來。
生疼。
江深看見了我,神情一緩,闊步走來,用那條熟悉的羊毛圍巾把我一包。
「那是我合伙人,程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在圍巾上聞到了女人化妝品的味道。
程文剛伸出手,「你好,我是——」
突然從胃裡湧來一陣惡心,我跪在花壇旁,拼命地幹嘔。
這一刻,我多麼想叫囂著,讓程文走開,江深也走開。
程文在一旁審視我。
江深蹲在我身邊,替我拍著背,擰開一瓶水,問:「還不舒服嗎?」
那種溫柔又來了,足以騙過很多女生的極致細節:你看他的眼睛裡,分明裝滿了我。
我順了氣,突然動作粗暴地摘下圍巾塞給他,「我不喜歡帶圍巾。」
江深的手僵了僵,慢慢把圍巾盤順,轉身蹲在我面前,「好,我背你上樓。」
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軟軟地趴在他的背上。
江深的步子很穩,呼吸噴在我耳側。
以前,我喜歡極了他背著我的感覺,兩三年前,我還會高興地趴在他身上,讓他走快點。
江深就會笑著說:「小祖宗,這麼可走不快,你得喊駕。」
如今想起來,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隻剩下抗拒。
程文跟在後面,好幾次,我都用餘光察覺到她在盯著我看。
那種眼神,像是把我當作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
我想,我該離開了。
家裡亮了燈。
桌上擺好了飯菜,中間有個精致的小蛋糕。
江深打開蠟燭包裝,在上面插了二十四根。
「昨天沒有陪你,阿晏,今天給你補上。」
因為程文的到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坐在對面,笑著看我:「聽說你今天過生日,能喝酒嗎?」
我搖了搖頭。
她有些遺憾地舉起酒杯,輕盈地對我說了聲:「生日快樂。」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她有什麼資格,在跟江深廝混一夜後,又假惺惺地跑來,祝我生日快樂?
如鯁在喉,我站起來,「我不舒服,先休息了。」
看著一桌子未動的菜,江深抿了抿唇,「我送你進屋。」
意思是,他還要出來。
「不用了,」我撇開他的攙扶,「我自己進去。」
最後一道光,伴隨著關門聲,被黑暗吞沒。
我仰在門背後,深吸一口氣,和江深五年的光影在眼前閃過。
我痛經,他冒雨跑出去買藥的時候;
那年車掉在河裡,江深把我抗在肩膀上,讓我別管他,抓住救生圈的時候;
我高燒,他抱著我跑了三家醫院,自己一宿沒合眼的時候……
我不想相信他會愛上另一個人,就像當初,我不敢相信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拿生命來愛我。
我用了三年,說服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又用了兩年,親手將這個信念從心底拔除。
我靠在門上,門隔音不好,能聽見外面的談話聲。
程文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見,「你要好好考慮我們接下來的計劃。」
江深沉默了很久,「嗯,我知道。」
「舍不得?」程文輕笑起來,「就這一次,以後會好起來的。」
5
程文走了。
客廳裡隻剩下一束昏暗的燈光。
江深背對著我坐在椅子裡,半張側臉浸在月色裡,疏離清冷。
我站在臥室門口,手裡攥著報告單,走到江深面前。
他有些疲憊,在看到我那一刻,眨了眨眼,「你今晚沒吃多少東西。」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我想吃面。」
「好,我去做。」
江深站起來,收拾東西。
殘羹冷炙中間,是那個一口沒動的小蛋糕。
他把東西都清理幹凈,唯獨留下來那個蛋糕,捧到我面前,「阿晏,還沒祝你生日快樂。」
他俯身下來,撩起我的頭發,印上一個吻。
這是每次他犯了錯時,哄我的方式。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愧疚。
這份愧疚,比殺了我還讓人難受。
我仰起頭,聲音沙啞,「江深,你又犯什麼錯了?」
他一愣,眼神瞬間移開,專心致志地點蠟燭,「阿晏,別瞎想,今晚好好過生日。」
「可我的生日,是昨天。」我緊緊攥著手,原本想掏出來給他看的報告單,被揉搓成一團爛紙,「昨天,你去哪了?」
江深微微蹙眉,動作頓住,眼神一點點涼下來,「我在公司。」
隔著跳動的燭火,我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合安街 43 號,你的公司對嗎?一幢破舊的公寓樓,和一個漂亮女員工。」
江深臉色一變,突然將蛋糕重重放在桌子上,喝道:「夠了!」
他站起來,眼底淬了冰一樣,「阿晏,下次別再這樣。」
我愣住了,因為江深從來沒有這樣吼過我。
「所以錯的是我?」
忍了很久的淚終於落下來,我顫著嘴唇,猛地摔爛了蛋糕,歇斯底裡地喊:「我要為發現你和別人親嘴道歉嗎!」
蛋糕的紅色絲帶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那家蛋糕店的老板會給每一個來買蛋糕的女顧客,系上一個紅色的絲帶。
這是我第一次跟個潑婦一樣,對著江深大吼大叫。
「哪怕連替我買個蛋糕,都要讓她代勞。」我氣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我算什麼?被你和原配豢養起來的生育工具嗎?還是一個被耍得團團轉的蠢貨!」
江深臉色鐵青,緊緊攥著拳頭,拄在桌子上,骨節都發了白。
他額頭青筋暴跳,在即將跟我吵起來的下一秒,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要吵好嗎?」
我把報告單扔在他腳下,「好,你解釋。」
之後是一片寂靜。
他彎腰撿起報告單,B 超圖片倒映在他的瞳孔裡,指尖微微發顫。
喜悅?
還是恐懼?
我讀不懂他復雜的眼神。
沉默很久後,他喊了我一聲。
「阿晏。」
其實我明白了一切。
隻見江深慢慢將報告單展平,放在桌子上,「……我不能娶你。」
這句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僅是現在。
還有前世,江深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我。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江深有苦衷嗎?
什麼樣的苦衷,能夠讓他騙去一個女孩子五年的青春?
我們結束了。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拎起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門口:「江深,我受到的報應夠多了,我們……分手吧。」
6
閨蜜月月開著小車來接我的。
她先把我推進車裡,回頭瞪了江深一眼。
風有點大,她大概還罵了兩句,才上車。
車子發動的時候,我看著江深站在大門口,一盞燈從背後射來,把他影子拉得很長。
「渣男!什麼東西!」月月罵罵咧咧地發動了汽車。
放光鏡裡的江深一點點變小,最後融進了黑夜。
「打孩子要趁早,月份越大,受得罪越多。」月月一邊開車一邊勸我。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當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驟然從裡面抽離,便會痛得無以加復。
思緒很亂,我靠在窗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裡我回到過去,江深帶著我開車在沿海公路上兜風。
那天太陽很大,我戴了一個草帽,探出頭去感受海風。
江深笑著說:「坐穩,待會掉下去可不撈你。」
然後下一刻,一輛大貨驟然失控,撞在車身上,把我們頂進了海裡。
水灌入了七竅,我不會遊泳,在裡面奮力掙扎。
關鍵時刻,江深貼著我的腰,用力一託,把我舉出水面。
海浪很急,我一個旱鴨子,在水裡無助地撲騰。
遠處的漁船拋下一個救生圈。
江深把我往那邊送,「阿晏,蹬著我的肩膀,往前,對,夠到救生圈套在身上。」
「你呢?」
我想拉著他一起,他推開了我的手,「海浪大,兩個人速度太慢,怕遊不上去。別管我。」
下一秒,一個浪頭打過來,江深消失了。
「江深!」我驟然驚醒,發現自己還躺在閨蜜車裡,車子剛剛駛過一個路口。
月月漫不經心地提醒,「你剛跟他分手。」
車窗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自入秋之後,便一天比一天冷。
我想起那天,江深被浪頭打下去的事。
後來漁民發現他抓在船身的橫梯上,半身泡在水裡,差點脫力。
江深剛爬上來,一骨碌仰躺在甲板上,明晃晃的陽光毫無遮攔地鋪在他蒼白的臉上。
我跪在一旁,哭得差點斷氣。
江深勾住我的脖子,拉低下去,和我激烈親吻。
他說:「阿晏,我永遠愛你。」
吱!
一道響亮的鳴笛拉回了我的思緒。
江深不見了。
隻剩下前方紅彤彤的剎車燈,和綿密的秋雨。
「阿晏,一切都會過去的。」
「嗯。」
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縮了縮身體,「下個星期,我們把孩子打掉。」
這個曾經期盼了四個月的生命,應該跟他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