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奶奶,你是說那個在你幾歲時把你撿回去養的人啊,沒有血緣,算什麼家人?」
我握緊拳頭,不知如何辯駁,隻能小聲喃喃:「周斯年也是我撿回來被奶奶養到現在的。」
周斯年是我在一個冬天的夜晚撿回來的,也不能說撿,因為那年,他已經十三歲了。
我和他同歲,他剛來時眼神裡全是惶恐和戒備。
我平白無故多撿回來一張嘴,奶奶也沒說什麼,隻是笑眯眯地遞給他一個剛蒸好的包子,包子熱氣騰騰,他低頭吃包子時霧氣遮住他大半張臉,也遮住了他的脆弱。
奶奶就這樣艱難地把我們養到了十六歲,在愛和耐心中,周斯年很快就被撫平了傷痛,像是幹旱很久的草被雨水滋潤之後,抖擻著嫩葉全然忘記曾經的枯萎時光,他很善於表達愛意,甚至於他比我更會對奶奶撒嬌。
後來,我和周斯年開始自己賺錢,什麼都做過。
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從兜裡掏出一個烤紅薯,神氣地說這可是最後一個,便宜賣了,他運氣好,搶到了。
我捧著熱氣騰騰的紅薯,我想,這麼遠的路,他是怎麼讓紅薯到現在還是熱的呢。
我抬頭時看見了他額頭上的汗珠,哦,原來冬天也會出這麼多汗啊。
在這些攜手與共的歲月裡,喜歡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我們在十三歲時相遇,十八歲時戀愛,在二十一歲這年,卻被一個自稱是他母親的人強行分離。
我所有的堅持在她說出「你們都是他的累贅」那一刻蕩然無存。
「你們還要拖累他多久?我可以給他最好的生活和教育,沒有你們這些累贅,他會過得很好。」
「不就是想多要點錢嗎?你可以開個價。」
她眼神掃過我身上被洗得發白的衣服和明顯短了一截的袖口。
我把手藏在桌子下,使勁地拽著袖口,卻隻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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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種子和自尊在這一刻發了芽,那些難堪的情形我從未覺得丟臉,卻在這一刻回憶起來依舊記憶深刻。
這不是我第一次身處貧窮,卻是我第一次直面貧窮。
我垂下眼睛,艱澀出聲:「我明白了,隻要你保證他能過得好。」
我想,隻要周斯年過得好,別在別人指著鼻子罵完他後還要笑著道歉,別在寒冷的冬天舍不得給自己買雙手套,別再為了一份工作不停地卑躬屈膝。
我沒拿那些錢,於是在後來無數次痛罵自己為什麼要守著那點破碎的尊嚴。
我對她痛恨無比,不是因為她帶走了周斯年,而是因為她刺激了我的奶奶。
12
無聲的沉默對峙裡,我獲得了勝利。
她放下杯子,終於沉不住氣:「當年說了讓你別再見阿年,你為什麼還出現?」
我笑笑:「你是不是搞錯了,是周斯年出現在我面前的,怎麼,他不聽你的嗎?」
她一時語塞,咳嗽一聲:「他不過是還分不清什麼最重要,分不清他想要什麼,隻要你離開,一切都會好的。」
我嗤笑一聲:「我不會離開的,三年前我聽你的話離開他了,是你,你沒能力留住他。」
她惱怒地看著我:「你當年那麼決絕地離開了他,你和我一樣,也是拋棄了他,你以為他現在還喜歡你嗎?他隻是為了報復你、折磨你。」
我撐著桌子站起來,彎腰靠近她:「他的報復,我全盤接受。不過你,有血緣也無法成為家人嗎?」
我滿意地看著她逐漸難看的臉色,推門離開。
我趕到時,殺青宴已經開始,我看著眼前的菜有些無從下手。
不過大家都點了菜,我也不好再加,畢竟是我自己遲到了。
蘇默湊過來:「等下結束了,咱們就出去吃點清淡的。」
我點點頭,回他一個寬慰的笑。周斯年忽然抬手叫服務員加了菜,王安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探頭看了一眼菜單,好奇道:「甜粥,你什麼時候喜歡吃甜的了,你改口味了?」
周斯年點點頭:「對,給你們都點了,嘗嘗看。」
我看著擺在面前冒著熱氣的粥,拿起勺子抿了一口,喜歡吃甜食的人是我,不是他。
結束後蘇默叫住我,說了幾句話,我點點頭答應,在上他車的前一秒被一股大力扯住,被塞進車裡時我還有些蒙,周斯年砰的一聲甩上車門,把我壓在玻璃上,語氣兇狠:
「你要跟他去哪?」
我用力想要推開他,他一動不動任我推,繼續追問:「去哪?」
我惱怒:「跟你有什麼關系?」
他眼裡帶著憤怒:「什麼叫沒關系,江窈,你以為你還能躲開我?」
我看著他:「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周斯年噎了一下,有些猶豫地開口:「不是你先裝不認識我的嗎?」
我瞬間明白了,那天我想著他肯定不會想要認識我,所以……
我底氣不足:「那你為什麼都不跟我握手!」
他眼神裡帶著不自然:「我那天剛跟好多人握了手,都沒來得及洗手,你之前說了,碰過別人不許碰你。」
我眨眨眼,想起了什麼,他長得好看,之前有一次兼職的時候,被一個女生刻意握住了手,笑著問他要聯系方式。他趕緊抽出手,說自己沒手機。對方轉身就走,撂下一句:「不給就不給,裝什麼裝。」
其實那時,他是真的沒手機。
我就站在旁邊,周斯年看到我後著急地過來解釋,我不理他,他慌張地想來拉我,我躲開他的手:「別碰我,碰過別人就別碰我。」
那時我恃愛而驕,心裡賭氣,冷眼看著周斯年把手洗得通紅,接著可憐巴巴地來牽我的手:
「你看,我洗幹淨了,真的。」
我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仰頭看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落下淚來。
他見我不說話,忽然委屈起來:「你別再躲著我了,三年前你躲著我,三年後你還躲著我,你拋下我,我還不能生氣了嗎?我就是想讓你主動找我,為什麼你都不理我?」
「從見面到現在,你唯一一次主動找我,還是為了蘇默。」
「你能不能對我好一點?我現在很有錢,不會讓你受累了。」
「我不停地找你,都沒找到。」
13
他當然找不到我,我走後,他媽媽把我的所有痕跡全部抹去,我也銷聲匿跡。
當時我想,時間會抹平一切。
我剛要說話,蘇默急切地敲了敲車窗。
我看著他焦急的臉,心中猛地升起強烈的不安。
我推開周斯年,快速下了車。
蘇默眼裡帶著巨大的恐慌,哆嗦著說不出話。
周斯年拽住我的衣袖,言語懇求:「別跟他走。」
我抽出袖子:「周斯年,我必須得走。」
周斯年努力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我送你們,別打車了。」
我難以掩飾內心的震驚,周斯年能退步至此,我是真的沒想到。
我坐在車上時,依舊處於恍惚中。
蘇默接了個電話,臉色更加難看,我轉頭問怎麼了。
他臉色蒼白,忽然抱住我開始顫抖。
我撫著蘇默的背,明白應該是醫院那邊出事了。
餘光中瞥見周斯年握著方向盤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車到醫院時,蘇默踉跄得幾乎要摔倒,我扶不動他,他大半個身子都倒在我身上。
周斯年抬手把他接了過去:「我來吧。」
把蘇默送進病房後,我和周斯年相顧無言。
周斯年應當也是看到了病床上的女子。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坐在臺階上:「有話直說。」
他在我旁邊坐下,眼裡閃過掙扎:「他把你當替身嗎?」
我詫異:「怎麼這麼說?」
他低下腦袋:「我看見了,他衝過去就抱住了那個女孩,完全沒考慮你的感受,他不好。」
「他們說你是因為他才進娛樂圈的,你就這麼喜歡他嗎?要不,你分我一點也行。」
他語氣逐漸變小,或許也是覺得自己這樣說不太好:「或者,我可以當地下……」
二十三歲的周斯年,驕傲無比,卻能為我折腰。
我打斷他:「周斯年,誰告訴你我喜歡他的?而且,我也不是為了他進的娛樂圈。」
我輕聲問:「你還記得郭奶奶嗎?」
他點頭:「當然記得,可我找不到你,我也找不到他。」
在寂靜的醫院角落裡,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14
有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情侶,很相愛。
在父母的支持下他們準備結婚了。
要結婚的時候,小姑娘興高採烈地試了好多婚紗,笑盈盈的。
小姑娘愛美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停地問男生她漂不漂亮,男生總是耐心十足地回答漂亮。
可就在結婚前,小姑娘開始不停地,瘋狂地流鼻血。
她患了白血病,荒謬吧,好像老天總不願意讓相愛的人順利。
白血病啊,能拖垮一個家庭的病,他們也不過普通家庭,哪來這麼多錢?
後來,那個男生不知怎麼地就進了娛樂圈,什麼活都接,就為了賺錢。
整整五年,他們至今還相愛,沒有被病痛和生活磨去愛意。
我看著周斯年笑:「這個小姑娘叫沈竹,是蘇默的女朋友。」
「也是我的朋友,我先認識的她,再認識的蘇默。」
「我不是因為蘇默才進娛樂圈的,我是因為想賺錢。」
周斯年離開那天,我就在不遠處的拐角看著他,等他上了車我才崩潰地跪倒在地。
強撐著力氣回家時,奶奶朝我身後張望,問我小年怎麼不在,小年去哪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屋內卻突然湧進來幾個人,說周少爺被接回家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諸如此類的許多話,奶奶被刺激得暈倒了,醒來後,忘了很多事,也忘了周斯年。
再後來,我們去了別的城市,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送到醫院的那天,她被推進病房內。
我抱著膝蓋在病房門口哭得肝腸寸斷,治療要花很多錢,我望著銀行卡裡少得可憐的餘額,想起那天我走時留在桌子上的錢,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窮人的自尊,一文不值。
我哭得正傷心時,碰到了一個女生,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臉色很差,卻掛著笑,她掏出一包紙巾,溫柔地給我擦擦眼淚:「別哭了,你這麼漂亮,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她就是沈竹,她是個比我開朗百倍的人,好像永遠不會被打倒。
15
蘇默叫我進去時,我有些腿軟。
在門口站了很久才進去。
沈竹虛弱無比地躺在床上,胳膊上全是青青紫紫的針孔,病痛讓她喪失了以往的活力,每呼吸一下都艱難無比。
她衝我笑了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回來了是嗎?」
「帶他去看看奶奶吧。」
我愣在原地,她吃力地摸上我的手:
「去吧,別留遺憾。」
我曾經和沈竹無話不說,我把我的所有經歷都告訴了她,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每次都笑眯眯地聽我說,偶爾打趣兩句,我把所有有關周斯年的事情都告訴了她,我太寂寞了。
我的生命裡一共就兩個人,奶奶和周斯年。
可周斯年走了,奶奶病了,我甚至不敢在奶奶面前提起他,我怕她又受到刺激。
我低頭看向沈竹,沈竹鼓勵地看著我。
我轉身出去找到周斯年,他什麼也沒問,乖乖跟我走。
我沒想到,奶奶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想象的場景都沒有發生,我提前找的醫生也白找了。
奶奶顫抖地牽著周斯年的手:「小年,你回來了。」
「你走了好久啊,還記得奶奶不?」
周斯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奶奶,聲音哽咽:
「奶奶,是我,我是小年。」
我站在門口,鼻子一酸,倉促地低下頭,任憑淚水滴落在地板上。
奶奶沒有忘記周斯年。
她說她早知道我和周斯年在一起了,我倆那些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小動作她都看見了。
她醒來那天,看到我對著周斯年的房間發呆,背影落寞得像是下一秒就會死掉。
她就假裝忘記了,怕再提起來我會難過。
她不提,是怕我會難過。
我不提,是怕她再受到刺激。
16
周家被周斯年徹底掌控的那天。
永遠高高在上的周太太跌了下來,被送出公司。
她崩潰地喊出聲:「周斯年,我是你媽,你居然這麼對我。」
周斯年無動於衷:
「是嗎,我還以為我是你的工具呢。」
「你怎麼對我都可以,但你不該把你那些惡心的手段用在江窈和郭奶奶身上。」
我這才知道,周斯年回到周家這幾年,過得也不好。
他不過是用來爭寵的工具,做得好時沒有誇獎,做得不好時卻會被言語侮辱。
我這才明白,是我想岔了,能在周斯年十三歲時把他丟棄的人,會對他有多好呢。
我拍的那部戲《清平川》火遍大江南北。
我也因此被很多人看到了,各種資源紛至沓來。
我得獎的那天,周斯年問我想要去哪。
我說,我想去監獄看看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