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發冷如墜冰窟,「既是刺殺,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大膽。在重陽節,在百官面前。」
「金寶,你不懂。」太子妃按著我的後頸,隨著太醫動作血從傷口飆出來。昏死過去之前我聽見她喃喃自語:
「屍山血海隻為了鋪平成王的路,你我都是王朝的犧牲品。」
柳氏誅九族,柳南煙得太子力保。她禁足東宮,不知永寧侯陰謀。被貶為庶人,永生永世囚禁東宮。
我醒來時外頭刮了很大的風,風雨瀟瀟,卷了一地的落花。
太子升了我的位份,我從尹昭訓變成尹奉儀,成了名正言順的側妃。
兄長來看我,他比以前更挺拔了些。眉眼陰鸷,不怒自威。
我在他面前總是有些膽怯的,即使他現在朝我行大禮,畢恭畢敬我仍舊害怕他。
「你現在是奉儀了,為什麼還是這副畏縮的樣子。」
「哥哥。」我喉嚨發澀,「是我沒出息。」
兄長哼了聲,「身體怎麼樣了?」
「好多了。」
他微微沉寂了下,眉宇舒展開來:「如此一來,你也算坐穩了地位。」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大將軍,永寧侯都是崇高的地位。可他們都沒有坐穩,稍稍不慎就跌落山巔,摔了個粉身碎骨。
我大概不是真的愚笨,四下無人我壯起膽子問道:「刺殺這件事,是太子……」
兄長驟然暴怒,摔碎了一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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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金寶!你腦子壞了嗎!」
他模樣實在可怕,我縮了縮脖子。
「不說了,哥哥,我不說了。」
兄長才安靜下來,深深吐了口氣,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了個幹淨。
他開始指教我,「尹金寶,你能不能爭點氣。」
他看向我的肚子,「你什麼時候能給殿下生個孩子?」
我想到柳家的下場,兄長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他淡然道:「總要拼一拼的,若是成了尹家權傾朝野。若是不成,落得個屍骨無存……」兄長抬眼看我,「倒也值得。」
……
送走了兄長我去看了太子妃,她快足月。估摸著就在下個月生產,身子愈發笨重。卻強撐著做了許多棗糕,這是柳南煙愛吃的。
「金寶,你去看看她。殿下不會怪你的,他總是偏愛你些。」
我拎著棗糕,太子妃細細交代:「多勸勸柳南煙,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我一一應了,慢吞吞往柳南煙的院子走。
守衛見是我痛快放行,柳南煙在裡屋安靜地坐著。
她與我想象截然不同,不哭不鬧,容貌昳麗。她依舊穿著端莊的衣,梳好看的妝發。
瞧我驚訝,柳南煙彎了唇。
「瞧你的樣子,你們都覺得我尋死覓活不成?」
我趕緊搖頭,「不是,是擔心你。」
柳南煙撇撇嘴,看向我手裡的棗糕。
「謝穗寧做的?」
我點點頭,柳南煙捏起一塊棗糕吃了。
「甜不甜?」
「甜,謝穗寧做糕點的手藝不錯。」柳南煙看著我的肩頭,「疼不疼?」
「不疼,」
柳南煙就笑,「你還真是傻乎乎的,那麼大Ṫŭ̀₉個洞怎麼可能不疼呢?」
其實是疼的,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可我想著柳南煙,總覺得她心裡的苦比我痛的多。
柳南煙壓低了聲音,眼淚洇出眼眶。
「不是父親做的,我知道。」她哽咽著,「是江聿川。」
那雙纖細的手放在我肩膀,「很痛吧金寶,那是足以貫穿餘生的疼痛。」
「你怎麼不哭呢金寶?」
柳南煙哭得喘不上氣,可即便哭著她也要衣冠整齊。不肯失了風範,她說她是永寧侯之女,永永遠遠不能失了體統。
這是她的驕傲。
「沒做過的事怎麼能承認呢?」
湿潤的眼眸看著我,我想安慰她卻手足無措。柳南煙看我笨拙模樣忽的笑出聲,她推我:「回去吧金寶,我好著呢。」
我知道她不想讓旁人看到她的脆弱,隻能幹巴巴囑咐幾句。
「好好吃飯,我娘說了,吃飽了就不會難過了。」
柳南煙很用力的點頭,又向我揮手。
「回去吧金寶,」她交代我,「不要像我這麼傻,起碼不會心痛。不要爭,不要搶,好好活著。」
我一步三回頭,那個在馬場上明媚張揚的女子怎麼就變得如此悽苦。
柳南煙服了鸩毒,那些甜甜的棗糕被她混了毒藥全部吃進肚子。
太醫來得及時,灌了幾碗湯藥盡數吐了出來。可饒是如此毒也入了骨髓,回天乏術。太子守了柳南煙三天,不吃不喝。第三天晚上他出了院子,眼紅得厲害,憔悴得不成人樣。
「金寶,她想見見你。」
我走進裡屋,柳南煙躺在床上已經沒有力氣握緊手心。
她的手裡放著一縷頭發,她從前說過的。若是哪日去了,請太子在她的掌心放一縷頭發。
「金寶過來。」柳南煙蒼白著唇,面上是深深死氣,「幫我把這頭發扔了,莫讓這髒東西跟著我下地府去。」
我順從地做了,柳南煙才放心的闔上眼。
「我是永寧侯之女,四世三公,世代忠臣。」
「如今追隨柳家去了。」
我晃了晃柳南煙的胳膊,還是溫熱的,可人已經沒了氣息。
一口氣噎在我的喉嚨裡,我幾番幹嘔嘔出一口血來。
於是瘋了一樣衝出去拉住了太子的衣袖:「殿下,殿下,柳家是清白的,那件事不是柳家做的!」
太子靜靜看著我,他彎下腰將我抱起。
「金寶,你的肩膀流血了。」
他貼在我的耳邊,夾雜著哭泣的聲音低沉悲切。
「我知道的金寶,可是金寶你有沒有想過,柳家的勢力大到足以撼動這個王朝了。」
這樣混亂的場景太子妃沒有來,她快生了,不能衝撞她。
大將軍回朝,如今掌領京城禁軍,護衛軍的是五官中郎將衛季。
尚書臺長史,尚書是我的哥哥。
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
7
柳南煙是戴罪之身,東宮不能發喪。我和太子妃各自出了些錢將柳南煙入土為安,又供了牌位。
太子大概不知道,我時常去舊時家裡的巷子給她燒紙。爹娘搬去了華麗的府邸,從前這低矮的門戶已經換了人家。他家有個胖嘟嘟的娃娃,有一次推開後門便看見我仰著頭看院子裡伸出半截的梨樹枝丫。
小女娃奶聲奶氣地問我:「你想吃梨子嘛?」
我被她喚回神,總覺得十六歲之前一家人待在院子裡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幾乎是恍若隔世。
小女娃又說:「你別看啦,這棵梨樹不結梨子的。」
不知道這梨樹是誰種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在這院子裡。每年都能開滿樹的花,卻一個果子也不結。
我那時站在梨樹下,稚嫩的臉,迷茫的眼。是十六歲青春正好的姑娘,可如今我已經二十了。
我給小娃娃買了許多吃食,又在鋪子裡做了衣服。她很高興,滿嘴都是討喜的話。
我想,等太子妃生了應該也是這樣可愛的娃娃。
太子妃是在夜裡突然破水的,孩子胎位不正,折騰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太子妃失血過多,臉色白得駭人。
產房裡浮動著一股血腥味,黑色的發絲緊緊貼著太子妃秀氣的臉龐。她躺在那,喚我過去。
「金寶,我差點就回不來了。」她淚眼朦朧,「可我想,我歷經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我總得看一眼。」
太子妃動了動手臂,小嬰兒嚶嚀一聲。女人便彎了唇角,「你瞧,她多可愛啊。」
我笑不出來,大概是那紅色的水刺痛了我的雙眼。我隻能安靜地陪著太子妃,和李嬤嬤一起照顧她。
可太子妃什麼也吃不下,她空洞地望著床帏。偶爾逗弄孩子,因為太過虛弱她沒有奶水。隻能讓奶娘喂養孩子,這時候太子妃就會哼著不知名的童謠,笑語盈盈地看著孩子。
太子給她取名錦茵,他也很愛錦茵吧。不管多麼繁忙也一定要抽出時間來與錦茵親昵,太子第一次抱錦茵時。緊張地不敢動彈,他一遍又一遍叫著錦茵的名字,眉毛高高揚起,眼睛裡都是笑意。
我想,這樣也挺好。太子與太子妃,加上錦茵是最好的一家人。可是太子妃總有一塊石頭壓在心上,她是哀愁的。她望著天,雙手再次比作翅膀,如同一隻翱翔天際的鳥。
不抱錦茵的時候,太子妃會抱著那個面團太子。時間長了,面團太子裂了縫,太子妃會仔細地把它補好。
李嬤嬤總是勸太子妃:「小姐,你是太子妃。太子喜歡你,孩子也有了。等以後,你就是皇後娘娘,還想怎麼樣呢。日子沒有十全十美的,將就過吧。」
太子妃抿著唇,抬起眼有些失落地問我:「金寶,你也這麼覺得嗎?」
她太怕了,她怕從我的口中聽到肯定的回答。
我抱著錦茵,隻是滿月,可她看起來比剛出生長大好多。
我搖搖頭:「不是的娘娘,我小時候爹娘總說要聽他們的話。後來我嫁給太子,他們又說要聽太子的話。等生了孩子,我就從妻子升級為母親,可是不是這樣的娘娘。在成為這些身份前,我是我。」
是那個忙碌完會偷偷買一根糖葫蘆,在梨樹下發呆,沒有什麼志向的尹金寶。
是那個,恣意漠北,縱橫馬背還耍的一手好槍的謝穗寧。
太子妃閉上眼,似乎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能夠片言之間懂得自己所想就是一大幸事。
她露出了一抹釋懷的笑:「是啊金寶,我首先是我。」
「就算我困於院牆之內,此生無法踏足漠北。有人懂我的心意,那就是最痛快的事。」
我以為這樣的推心置腹下太子妃會慢慢好起來,可是並沒有。她一天比一天消瘦,直到有一天連坐起來都費勁。
我忽然害怕起來,我怕她像柳南煙一樣忽然離開我。
這偌大的東宮隻剩我一個人,那該有多寂寞啊。
我握住太子妃的手,「娘娘,我們去漠北吧!」
「漠北?」她的眼睛忽然亮起來,「什麼時候?」
「現在,就現在!」
我撒了個謊,我說要帶太子妃去山莊靜養。讓李嬤嬤照顧好錦茵,然後僱了馬車一路往漠北疾馳。
太子妃終於好轉起來,她開始吃東西。雀躍地掀開簾子看一路的風光,風刮過,從溫柔逐漸凜冽。卻讓她骨子裡向往自由的血性躁動,那雙死寂的雙眼迸發出從未見過的光彩。
可我知道,太子妃沒有更多的時間了。
她勾我的手:「金寶,金寶,我們天下第一好。」
她像我曾經那樣縮在我的懷裡,「金寶,金寶,要好好活著。不要像我一樣,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要省得。」
太子妃漸漸糊塗了,她把我當成了太子。
「江聿川,我想騎馬,我已經兩年沒有騎馬了。」
「江聿川,你說過的,京城和漠北一樣。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不會變成那些呆頭呆腦的木偶。」
「江聿川,我可以叫你夫君嗎?我不想叫你殿下,那樣太生疏了,一點都不像夫妻。」
我偷偷帶了太子的衣服,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太子妃最最喜歡的就是太子了,你看,那個面團太子她從來不會離身的。
漠北真的好荒涼啊,大片大片的草地,大片大片的天。
無邊無際,像是亙古亙今從未改變。
自由的風吹起太子妃長長的發,馬慢悠悠地走著。太子妃縮在我的懷裡,勾著我的手說話。
「江聿川,你看夕陽。」
天邊逐漸變成了橘紅色,火一樣燒紅了整片天空。
那顆巨大的火球燃燒了一切,草地變成了紅色,一切都染上了這樣瑰麗的色彩。
像是落幕,又像是開始。ƭű̂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