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這幾個人,一點兒都不像。
倒是對著我,認錯了也永遠隻是喊「阿珠」。
可即便這麼生氣,父皇也隻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
我知道,父皇這是在等柳貴妃生下腹中孩子。若那也是個公主,這事兒就會輕輕揭過。
呂道微往嘴裡扔了一粒花生:「皇帝給了我柳貴妃的生辰八字,讓我算一算她的子女運。
「不過他今天說話,口齒有點含混。我死命盯著他的口形,連蒙帶猜,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抬頭看向窗外。
春雷隱隱,驚蟄將至。
毒蛇,也該出洞了。
不然,柳貴妃肚子裡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25
父皇替我大辦及笄禮那一天,大皇兄也被臨時放出來,參加宮宴。
殿中紅燭搖曳,照得大皇兄的臉半明半昧。
他抬頭望向上首父皇身側,驕縱明媚的柳貴妃,眼神有些晦暗難明。
而父皇的口齒也越發不清楚了,柳貴妃隻好側耳貼到他的嘴邊,費力地聽完,再大聲傳話:
「陛下說,今日在座的,都是我大梁的好兒郎。若是安平公主挑中了誰,他就替你們當場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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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起哄叫好聲中,呂道微越眾而出。
柳貴妃捂嘴輕笑:
「呂大人今日,可不在陛下選婿之列。」
呂道微沒有接這話,反而衝父皇拱了拱手:
「陛下,臣奉命細算貴妃娘娘的命格,卻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觀娘娘面相,終於恍然大悟。難怪娘娘命中無子,原來腹中懷的,並非龍子。」
笑鬧聲突然消失,殿中一片死寂。隻剩燭火搖晃,照出眾人各異的表情。
大皇兄打破沉默:「那懷的是什麼?」
呂道微語氣平靜,像在說天氣不錯:「是災禍。」
一語既出,滿殿哗然。
柳貴妃一拍桌案,嬌聲怒喝:「休得胡言!」
父皇也陰寒著眼神,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什麼,卻被大皇兄拔劍出鞘的聲音蓋了過去:
「父皇,兒臣替您清君側!」
殿中的侍衛一時搞不清狀況,又沒聽到父皇明確的指令,隻能持劍護住了父皇。
大皇兄見狀,加快了腳步,持劍直奔柳貴妃而去。
柳貴妃驚慌失措,拼命往父皇身後躲。
父皇怒極,嗚哩嗚嚕含混喊著,又將手裡的酒杯,狠狠砸向大皇兄。
大皇兄側身一讓。
「砰」的一聲,酒杯落地,碎瓷飛濺。
殿門被人大力撞開。
「臣,柳容與,救駕來遲——」
26
在得知我要鼓動大皇兄當堂誅殺柳貴妃的計劃後,柳容與每日疾馳三百裡,換馬不換人,不要命地趕回了京城。
他一身玄衣,眉眼間皆是凌厲的殺伐之氣:「你是當真不要命了嗎?」
我壓下眼中洶湧的淚意,有些心虛地衝他笑:
「您這不是回來了嗎?」
殿中的火燭,又漸漸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沉默片刻,終於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若真死了,你娘一定會怪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她不怪你,她一直都很信你。她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頓了頓,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就是去找柳容與,告訴他,你是足月生的,不是早產。」
恍若一道驚雷劈過,柳容與一向自持的表情,寸寸皲裂:「你是……你是……」
我笑得溫柔又委屈:「是,我是您的女兒。」
柳容與閉上了眼,淚如雨下。
他和母妃青梅竹馬。
母妃的父親本是岑家唯一的嫡子,卻不幸英年戰死,隻留下一妻一女。岑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
母妃的娘親性格軟弱,一向以夫為天,不僅護不住女兒,還得女兒設法護著她。
母妃長到十三四歲,就隱隱已是人間絕色。大伯父奇貨可居,用母妃娘親之命相脅,逼了母妃入宮。
而柳容與為了能給母妃撐腰,向自己鄙棄的生父低了頭,認祖歸宗,在柳家的扶持下出仕。
他資質出眾,很快就得到了柳家的重點栽培。
母妃也一進宮就得寵,但很快又遭柳淑妃嫉恨陷害,被父皇貶到玉華寺修行。
命運兜兜轉轉,被拆散的南疆小鴛鴦,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
一個是仕途光明,但還未掌大權的青年官員,一個是厭惡宮牆,已經帶發修行的棄婦。
大概是離了宮牆的禁錮,他們徹底放飛了自己,忘乎所以地貪求著對方。
直到母妃發現,自己已有數月,癸水未至。
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卻在決意死遁的那天晚上,收到了來自大伯父的書信。
大伯父還給她送來了兩個能幹的侍女,望春善卜,挽秋擅毒。
大伯父說,若是這樣還不能回宮復寵,她和她的娘親,就都不用活了。
於是,帝王又想起了玉華寺裡的絕色女子。
少女曼珠,也終於徹底成了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
淨安師太慢聲細語,給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玉華寺外的明月,也像今晚一樣。
溫柔撫過,人間長夜。
27
我的及笄禮,結束得狼狽又草率。
它始於燈火煌煌的金殿擇婿,終於人仰馬翻的離奇宮變。
沒有人知道,已經辭官回鄉的柳太傅,為何又突然出現在宮牆之中,還及時地救下了,險些被大皇子刺殺的皇帝。
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皇帝在宮變那晚氣怒攻心,突然昏了過去。醒來後口眼歪斜,說不出話,身子也不能動了。
太醫說,這是氣血逆亂,上犯於腦。俗稱中風。
柳貴妃就摁著皇帝的手,在大皇子謀逆賜死的聖旨上,蓋下了金印。
柳太傅也官復原職。
朝野間,開始悄悄流傳一個說法:「柳太傅佯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
而妖言惑君的呂道微,自然是被下了大獄。
就在柳貴妃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她突然腹瀉不止,瀉出無數黑水。
柳太傅緊張萬分,立刻召來太醫會診。
脈把了一次又一次,太醫們額上冷汗涔涔,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答話。
最終還是王醫正一咬牙,帶頭跪下請罪:
「大人,娘娘此病蹊蹺,臣等實在無能為力。」
柳太傅眉眼森冷:「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龍子?」
王醫正「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臣請太傅張皇榜,廣招天下女科聖手。」
民間神醫陸續進宮,也都紛紛搖頭而出。
直到名揚天下的孫老神醫,從遊歷的終南山中被快馬帶回,柳貴妃的怪病終於水落石出。
原來,貴妃腹中並非有孕,僅有一腔黑濃的腹水。
柳太傅看著醫案上的請脈記錄,將診出柳貴妃有孕的太醫一一點名:「庸醫欺君,當斬!」
幾名太醫嚇得抖如篩糠,終於有其中一人,再也無法承受將死的恐懼,在被拉下去之前,大聲疾呼:
「冤枉!冤枉啊!是柳貴妃服了假孕藥,我等才會診出孕脈!」
柳太傅聞言,看向孫老神醫。
孫老神醫沉吟半晌,點了點頭:「這症狀,確實也跟假孕藥排出體外,甚為相似。」
柳貴妃驚怒不已:「死老頭子胡說八道!陛下一月有十五日,都歇在本宮寢殿,本宮何須假孕藥!」
她確實不會傻到吃假孕藥,不過是我讓柳容與的人,混入她飲食中的罷了。
我扶起榻上的皇帝,淡淡插話:「因為父皇前幾年得了隱疾,無法再令嫔妃有孕。」
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越發扭曲。
柳容與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煩請孫老神醫,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脈。」
孫老神醫細細把完了脈,無奈地嘆了口氣:「公主所言,恐怕不虛。」
皇帝聞言,臉皮猛地抽搐起來,兩眼一翻,幾乎隻剩了眼白。我拍拍他的背,不緊不慢,給他喂了一勺安神湯。
他費盡全力,張嘴吐出,恨毒地瞪著我。隻是嘴角掛著滴答的湯汁,怎麼看,都有幾分好笑。
而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柳容與竟然也沒有幫柳貴妃說話,隻是極慢極冷地說:
「貴妃假孕欺君,按律處死。」
28
我也摁著皇帝的手,在封我為皇太女的聖旨上,蓋下了金印。
一切塵埃落定,我親自去獄中接呂道微。有柳容與命人暗中照拂,他也沒受什麼大罪。
隻是在看到我出現時,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猛地亮了起來:「真沒想到,還是公主親自來接我。」
我笑著糾正他:「是皇太女親自來接你。」
呂道微誇張地衝我作了個揖:「恭喜皇太女殿下。下官從龍之功,皇太女可有賞賜?」
我從袖中取出丸藥:「賜神藥一顆,能解百毒。」
話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呂道微在獄中,好像已經待了快兩個月。
我舉著手停在那裡,用淺笑掩飾內心的尷尬。
呂道微笑嘻嘻地接了過去:「下官不吃,下官還想每個月去看皇太女殿下。」
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站在這陰冷昏暗的獄中,也都是清絕出塵的。
又笑意吟吟地望著我,眼中仿佛有春暉萬千。
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是被戳破謊言的尷尬,還是其他什麼,隻好淡淡垂下眼:「走罷。」
因著準確預言貴妃假孕一事,呂道微「鐵口斷命,絕無虛言」的盛名,又更上了一層樓。
朝中眾官紛紛交好於他,隻為關鍵時刻,能求呂監正幫自己算一卦。
所以皇太女的冊封禮上,當有蕭氏族人當眾發難,稱「牝雞司晨,國之不幸」。
呂道微廣袖長衣,手執星盤,一張口就把對方堵了回去:「我以東海呂氏之名起誓,皇太女之命,貴不可言,必能福佑江山。」
柳容與隨即凜然道:「皇太女曾為大梁護國公主,也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如今陛下臥病不起,隻剩皇太女這一點骨血,諸位若是不服,自找陛下分說。」
這話當然隻是說說,皇帝現在不僅說不出話,還大半時間都被灌了藥昏睡。
可眾口悠悠,我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體面的交代。
冊封宴席散之後,我和柳容與一前一後,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宮。
血債,隻有血償。
才對得起我們慘死的親人。
29
偌大的乾清宮裡,隻有一盞昏暗的燭火。
一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守在梁帝蕭烈的寢殿中。他見我進來,起身垂手而立。
我低聲問他:「睡多久了?」
「兩個時辰。再有一刻鍾,就該醒了。」
我點點頭:「去拿一碗鶴頂紅,再叫人守好門。」
他應聲而去,走到門口又喊了一聲「太傅大人」。
我側頭看去,柳容與就立在寢殿門口。燭火昏昏,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沒,隻有肅穆的身影,透出祭禮般的凝重。
他沒有再往裡走,隻是默默比了個手勢,示意我自己繼續。
我朝他笑了笑:「放心,我都記著呢。」
鶴頂紅端來之後,我讓內侍叫醒了蕭烈。
蕭烈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亂,漸漸地,又聚焦清醒起來。
燭影微晃的殿中,我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父皇,你是不是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有隱疾了呢?」
蕭烈目色沉沉。
我的語調輕快起來:「因為母妃生了我之後,就給你下了絕嗣藥呀。」
他眸底的情緒,復雜難言。
我又「哦」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她跟宮裡其他女人一樣,都是不想讓別人,生下你的孩子?」
蕭烈微微疑惑。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不,不一樣。她隻是不想生你的孩子。」
然後又湊到他耳邊,把那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
「蕭烈,我是岑曼珠和柳容與的女兒。」
他的面皮一緊,繼而瘋狂抽搐,又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歪斜的眼睛裡面,像是要流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