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張黃裱紙扔到他的臉上,轉身離開:「把那碗鶴頂紅,給他灌下去吧。
「等蕭烈死後,散其發覆於面,塞米糠入其口,令其魂魄無顏見人,有口難言。」
柳容與在門口等著我,他的眼裡早已蓄滿了淚。
「曼珠,我們的小柳兒,替你報仇了。」
我輕聲糾正他:「阿娘,我和阿爹替你報仇了。」
30
蕭烈死後,我命人將他丟去了亂葬崗。
國喪的棺椁裡,隻放了一盆火紅的曼珠沙華。
我還把蕭烈的妃嫔們,都放出了宮。
良貴人出宮那天,我親自去了瑤華宮,為她送行。
我感激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若不是她打開的那條密道,宮變那晚,柳容與也沒法帶著御林軍進宮。
良貴人也喊了我一聲「陛下」,就淚盈於睫。
挽秋上前替她拭淚,又偷偷把一個五彩絆結,塞進了她的手中。
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良貴人略帶羞澀地向我解釋:「過幾天就是七夕乞巧,民間女子若是看上哪個郎君,可以將這個『相憐愛』贈給對方。」
我一怔。不知怎麼,就突然想起呂道微拿著「相憐愛」,說「你不懂」的樣子。
良貴人走後,挽秋不願意跟著我搬去乾清宮,仍舊在瑤華宮裡住著。她又重新養了一對翠鳥,種了滿宮的曼珠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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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也送來國書,恭賀女帝登基,並請求增加每年官鹽交易的定額。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柳容與在弘文館裡教過我,節制馬背上的民族,唯鹽與鐵。
開放官鹽貿易,是為了不將北燕逼至狗急跳牆。
但終我一生,都將管控官鹽額度,打擊私鹽交易。
我二十歲那年,百官上書。
「請陛下為承嗣計,立皇夫。」
看著乾清宮案頭堆滿的勸折,和戶部送來的備選冊子,我簡直愁得頭痛欲裂。
出挑的,怕他們心大。平庸的,說實話看不上。
所以當呂道微站在內書房中,跟我稟報「天有日月合璧,大吉」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
「不如就選你當皇夫,怎麼樣?」
話剛出口,我就怔了一下。
想起淨安師太曾說我「不利夫」,我又趕緊擺了擺手:「隻是開個玩笑。」
呂道微眸色一黯:「可臣心裡,是極願意的。」
我又是一怔。
視線落到他腰間系著的「相憐愛」上,心頭驀地一軟:「那你先合一合咱倆的八字,若是有衝克,便算了吧。」
呂道微去合八字,自然就能發現我「不利夫」。
若是他合出來,沒有「不利夫」這事兒,那我信他一次也無妨。
畢竟師太都說,東海呂氏的斷命術,遠在她之上。
呂道微一臉喜出望外,轉身離開的步伐,快得像要帶起了風。
袂袖飄飄,直欲飛仙而去。
31
三天後,合婚大吉,我下旨立了呂道微為皇夫。
柳容與和挽秋都很滿意。
挽秋從瑤華宮裡暫時搬了出來,每天忙著替我養發護膚,準備十個月後的大婚典禮。
大婚當晚,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倆初見時,那個恍若神仙的呂道微。
他烏發紅衣,映著龍鳳喜燭灼灼的火光,五官依舊清絕出塵。隻臉上一抹微紅未褪,仿佛神仙落入凡間,從此沾上了紅塵。
靜可落針的喜房中,我不由心跳如雷。
呂道微也看著我,喉結上下動了動,忽地伸手,將我自簪中脫落的一縷發絲,拂到我耳後。
他指尖溫熱從我頰邊掠過,竟是一路燃起火來。
……
大婚過後,柳容與再一次向我辭行。
他說:「陛下,朝中的局面已經穩定,你身邊也有了小呂大人。待我辭官之後,你正好再順勢清一清柳家的勢力。往後廣開科舉,多用寒門子弟。」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正理,卻還是不舍地看著他。
柳容與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溫柔地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娘一個人等我很久了,我也該回南疆去陪她啦。」
我看著他因日漸消瘦而顯得空落落的衣衫,四十還不到的人,兩鬢已然霜白,心中隻覺鈍痛。
那棋上的毒,到底也還是傷了他的身子。
良久,我聽見自己終於悶悶開口:「嗯。」
柳容與微皺的眼角綻開溫柔的笑意:
「小柳兒,願你一生心存百姓,福佑天下。」
32
兩年後,我順利誕下一女。
呂道微的身體,卻突然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太醫會診了無數次,都是脈象正常,不明緣由。
我一邊命人去尋出海遊歷的孫老神醫,一邊大張皇榜,廣招天下醫科聖手。
呂道微常常勸我,不要再費勁折騰。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可我總是控制不住地暗想,是不是當年那碗斷魂茶,也傷了呂道微的底子。
女兒周歲過後,呂道微終於徹底撐不住了。
他整日整日地臥床不起,我喊來診脈的名醫聖手,換了一茬又一茬。
終於被我尋回的孫老神醫,也衝我搖了搖頭:「陛下,老朽無能為力。」
我默默坐到了床邊,看著呂道微輕咳幾聲,就仿佛已將全部力氣耗盡,突然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呂道微咳完,又朝我笑了笑。
「令儀,別再找大夫了。」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留著時間,咱倆再說會兒話吧。」
他的聲音溫柔又飄忽:「一直沒有跟你說過,你們在江南遇上的那個術師,就是我的父親。
「他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一個叫望春的侍女喂了一粒護心丸。望春讓他牢記,寧妃娘娘被他的預言害了命,卻還記得要來救他一命。他但凡有點兒良心,以後就該想著照拂寧妃唯一的女兒。
「父親靠著那護心丸,僥幸保住了一條命。可他回來之後,發現自己道心已碎。他後悔自己一時糊塗,想爭塵世富貴,結果卻害人害己。
「臨死前,他把這筆紅塵債交代給了我。命我日後若有機緣,便要設法替他還了。
「我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遺願。」
我怔怔地聽著,眼中漸漸漫起水霧。原來一切的最初,他便是為我而來。
呂道微伸手想要替我拭淚,卻又無力地垂下手去。
「令儀,你別哭啊。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我可是呂祖傳人啊。你的命格,我自見你第一眼起,就已經知道了。
「合婚大吉,是我騙了你,也就違了祖訓。
「可是我不悔,令儀,遇見你我才知道,什麼叫寧做鴛鴦不羨仙。
「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虛言了,所以答應我,你會好好活著,吉人天相,福佑江山。」
我哭著握住他的手,緊緊地貼在我的臉頰上。
他溫柔地看著我,就像當年的母妃一樣,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直到他溫熱的指尖變得微涼,我也慢慢垂下眼去,心中空茫茫的,像是漏著風。
我這一路算盡人心,卻獨獨沒有,算準呂道微。
33
呂道微走後的第二年,柳容與心衰而亡。
當南疆的快馬,一路將這消息送進宮中的時候,我手裡的折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那一晚,我坐在瑤華宮裡,看了整整一夜的星。
星辰浩渺,亙古長存。
而人的一生,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好似不過蜉蝣一瞬。
可我的親人啊,卻都殚精竭慮地,要渡我穿過漫漫星河,抵達命運的彼岸。
我也時常會困惑,我的一生,到底是命中注定,還是一個又一個的批命和預言,推著我,一路走成了命局的樣子。
淨安師太念了一聲佛號,沒有回答我。
而在後來的很多年裡,我才逐漸明白,失去呂道微, 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也因此懂得了, 柳容與何以能為岑曼珠, 獨自守望, 整整一世。
因為終我一生, 我也沒有第二個男人。
即使我貴為帝王。
情之一字, 嘗過方知其重。
34
五十九歲那年,我讓人把我送去了玉華寺。
淨安師太已經圓寂, 如今的住持是她小徒弟妙覺。
但玉華寺變化很小, 我當年養病的那個淨室, 幾乎保留了原樣。
一躺到床上,就仿佛能看見母妃,又站在了窗邊。
窗外沒有大雪, 柳容與也靜靜地站著。
鎏了金的日光洗去他眉間的蕭索, 他眸中的深湖也染上了半壁春光。
我仿佛聽見母妃跟他說:
「好,我們帶著小柳兒,今晚就走。」
然後一聲暮鼓, 擊碎了眼前幻象,在風中回蕩。
我閉上了眼, 悄悄落下一滴淚來。
等到遠山徹底吞沒殘陽, 我讓妙覺點燃了一炷香。
今晚,是呂道微的忌日。
竹篾盤子裡的花生,裝得滿滿當當。
我看了眼手中,已經洗到發白的「相憐愛」, 又讓妙覺幫我吹熄了火燭。
窗外, 無星無月。
我緊緊攥著「相憐愛」,期待地望向黑暗深處。
他來,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
我很愛他。
35
黑暗中, 真的有火光,漸漸亮起。
我努力張望著, 是赤紅色的曼珠沙華, 一路盛放。
路的盡頭, 站著呂道微。
他素衣清顏,如玉的臉上, 一雙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見我的靈魂。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曼珠沙華染紅他的臉, 他極快地衝我眨了一下眼。
笑嘻嘻地跟我說:「令儀,我來接你啦!」
我喜極而泣,撲進他的懷裡。
他微涼的指尖, 溫柔拂過我的白發:
「快看,還有誰來了?」
我從他懷裡起身, 側頭看去。
隻有一個做了標記的小土墳。
「女玉」這一聲, 白發成黑。
我不由自主地, 向著他們跑去。
越跑, 感覺自己變得越小。
最後仿佛變回了,玉華寺中的六歲女童。
稚嫩的童音終於喊出,埋在心底多年的稱呼:
「阿爹——
「阿娘——」
……
當東方亮起第一縷晨曦, 太白星隱去了蹤跡。
玉華寺的佛鍾,響了整整十二下。
女帝令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