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傅真是嘴硬啊。如果我去告訴父皇,太傅不過是你爹在南疆任上,與一賤籍女子苟合而生。你在南疆長到十六歲,還與短命的寧妃自幼相識。
「你說,父皇會不會相信,你府中的那隻翠鳥,就出自瑤華宮。」
他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或許我還可以跟父皇說說,三妹妹這整日淡淡的死人樣,倒跟柳太傅頗有神似之處。」
柳容與沉默了很久:「大殿下想要什麼?」
大皇兄放聲大笑。
最後神色一凜:「我要你辭官,滾回南疆!」
柳容與隻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好。」
就越過大皇兄,徑自走進了漫天的雪霧裡。
看著柳容與一身玄衣,在雪地裡踽踽獨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六歲那年,玉華寺的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柳容與。
當時我在寺中出痘養病,成日昏睡。母妃就站在我的窗邊,與他說話。
窗外大雪紛飛,柳容與拋下了一切,要帶母妃離開:「曼珠,跟我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我們回南疆,從此隱姓埋名。」
母妃搖頭,拒絕了他:「我不能走。我走了,小柳兒會死。」
柳容與苦苦哀求:「我們帶上她一起走,我會準備最好的馬車,最舒服的被褥。」
母妃冷靜得有些可怕:「這樣我們都逃不掉。」
「逃不掉就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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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不怕死。可我的小柳兒還這麼小,我想要她好好活著。」
母妃關上了窗。
柳容與獨自離開後,我聽見母妃哭了。
自我記事起,隻見母妃哭過兩次。
還有一次,是她在江南,情知自己難逃一死,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兒時。
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人的一生,到底要經歷多少次失去,才能心如鐵石,無堅不摧。
就像眼前的大皇兄,陰惻惻地又攔住了我:「三妹妹,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說些什麼吧?」
我停下腳步:「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麼?」
「別讓柳貴妃把孩子生下來。」
「我的手伸不到那麼長。」
「別裝。你可以讓欽天監去跟父皇說,那賤人肚子裡懷著的,是個災星。」
我目光沉靜:「女人生子,如過鬼門關。柳貴妃未必能生得下來。就算生了,也未必是男胎。大皇兄又何必現在出手,徒惹父皇疑心?」
大皇兄盯著我看了一會,涼涼地笑了:「三妹妹說得也對,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動手吧。」
我頷首稱是,目送大皇兄得意地離開。
他確實不再輕視我了,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覺得——
皇位的競爭者,隻能是男人。
21
呂道微卻跟大皇兄截然相反,他總是對我有著莫名的信心。
比如此刻,他坐在瑤華宮裡,吃著我的花生,闲闲與我說著,柳容與託他算柳貴妃命格的事:
「太傅也真是多慮,有你那張黃裱紙,皇帝他絕對不會封柳家女為後。」
我斜了呂道微一眼:「他不知道那件事。」
呂道微突然高興起來:「哎?這麼說,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了?」
這小半年,呂道微每月都要來瑤華宮拿解藥。
混熟之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很愛演。當初那個深不可測,恍若世外仙的樣子,竟然都是裝的。
實際上,他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天資出眾,卻沒多少城府的少年。
而且還話痨。
所以我沒好氣地趕他:「拿了藥就趕緊走吧,我要去給父皇送安神湯了。」
呂道微悻悻看我一眼,長臂一展,又順走了多寶格上的一個東西:「這個好看,公主送我了罷。」
我掃了一眼,好像是乞巧節那天,良貴人塞給我的「相憐愛」,忍不住撲哧一笑:「看不出來,呂大仙竟然喜歡這些姑娘家的玩意。」
他邊在手裡翻轉把玩,邊嘟囔:「你不懂。」
我衝他擺擺手:「拿走拿走。我要去乾清宮了。」
父皇現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湯,一日都離不了。
可今天,柳貴妃卻在門口攔住了我:「公主這湯藥,讓太醫看過嗎?」
我低眉斂目:「不過是一道湯而已。」
柳貴妃命人拿走我手裡的湯:「王醫正就在裡面,拿去給他看看吧。」
我抬頭對上柳貴妃的視線,眼神微微疑惑:「貴妃何故疑我?這湯我自己也每日都喝,寧神定心,能得一夕好眠。貴妃若是不信,自己也可以試試。」
冬衣臃腫,柳貴妃一手扶著侍女,一手搭在尚未顯懷的小腹,語氣自信又驕縱:
「我腹中皇兒乖得很,從來不折騰我。再說了,不明不白的東西,我可不敢入口。」
我垂下眼:「貴妃多慮了,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
屋裡面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完後,父皇的聲音幽幽響起:「是安平來了嗎?」
我掀簾而入,看見內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湯。
一旁王醫正的手邊,也放著小半碗。
我隻作不知,垂下眼,恭敬地喊了一聲「父皇」。
這安神湯,自然是無毒的,甚至還能鎮痛定心。
隻是它跟顏料裡的花香混在一起,就會成癮,人的神志也會逐漸混亂,直到徹底痴傻。
父皇握拳輕咳:「你替朕把那邊的棋子收了吧。」
我應了聲「是」,又似不經意道:「太傅今天又來了?」
父皇「嗯」了一聲:「阿柳今日,是來和朕辭官的。朕以後,就沒有棋搭子了。」
「怎麼會?但凡父皇說要找個新搭子,這前朝後宮,不會下棋的,都得連夜去學。」
我隨口奉承著,走到了棋桌旁。
可當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竟是心口巨震。
這棋上,有毒!
還是一種中原人士,很難見到的奇毒。它用曼珠沙華的根莖煉成,無色無味。
但人若是經常接觸,就會慢慢心衰而死。
父皇有些唏噓:「棋逢敵手,才有意思啊。阿柳最是懂朕,便是這棋,也是他尋來的這副最稱手。
「要說起來,那天好像還是你的生辰,他倒是巴巴地,給我送了一份禮。」
一道驚雷自心頭滾過,我突然明白了,柳容與為什麼要在那一天,給我送一盆曼珠沙華,又為什麼要說「小柳兒,願你無病無災,喜樂一生」。
那不僅僅是他對母妃的遙祭,也是他踏上復仇之路,決然赴死的告別。
母妃說過,她最愛的曼珠沙華,也叫彼岸花。
22
我無從得知,柳容與是怎麼讓父皇同意他辭官的。
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柳家的勢力,官職最高的柳太傅主動辭官,正中他的下懷。
柳容與來瑤華宮向我辭行:「三公主,臣隻能護送你到這裡了。後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著他因勞神過度,兩鬢早生的霜發,我認認真真,向他行了個大禮:
「柳大人多年照拂,小柳兒永記在心。」
柳容與很淺地笑了笑,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華。
這花一向是「花開不見葉,葉在不見花」。如今不是它的花季,便隻有碧綠的葉。
半晌,柳容與很輕但很堅決地說:「我會先去一趟江南,將你娘的棺木,帶回南疆。」
我點了點頭,沒有反對:「母妃一直思念家鄉,如今能夠魂歸故土,想必她也會高興。」
柳容與像是沒想到我會支持他,有些錯愕,又有些感激:「多謝三公主成全。」
他出城的那一天,我站在玉華寺的山上,遙相目送。臨別不贈柳,願君此去長安寧,多喜樂。
挽秋默默握住了我的手,我側頭朝她澀笑:「又隻剩你陪我了。」
呂道微塞給我一把花生:「公主這話說的,下官難道不算人嗎?」
滿腹悵然被他攪散,我也學他,將一粒花生扔進嘴裡:「你以前是半仙。」
「那現在呢?」
「現在是活猴。」
呂道微一噎,悻悻看了眼自己手裡端著的,裝滿了花生的竹篾盤子,又笑得直打跌。
冬日斜陽照在他張揚的笑臉上,是我豔羨,卻不敢有的肆意。
遠處,柳容與的車隊徹底消失在夕陽餘暉中。
呂道微和我並肩看著,難得正經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如果你說了,他也許就會設法留下來。」
我笑了笑:「因為我想讓他活著。」
23
柳容與離開後,朝中的柳家便隻剩了兩派。
大皇兄與柳貴妃之間暗湧流動,他們身後的支持者也鬥得越發激烈。
父皇卻穩坐釣魚臺,甚至還有闲心替我辦及笄禮,說要讓我當堂擇婿,還命欽天監好好算個吉日。
呂道微拿著算好的吉日來找父皇時,一並帶來的,還有張監正的死訊。
再過兩個月就能告老還鄉的張監正,不幸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父皇的眼神驀地陰冷:「給朕好好地查!」
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竟氣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息。
我倒了一碗安神湯:「父皇息怒,您龍體重要。」
他接過我手裡的湯,眼神卻落到了,盯著我看的呂道微身上:「阿呂,你想當朕的驸馬嗎?」
呂道微一怔。
我提醒父皇:「您答應讓兒臣自主擇婚。」
父皇捏緊了手裡的湯碗:「朕是問阿呂。」
呂道微躬身:「臣自在慣了,恐怕高攀不起。」
父皇放松下來,低頭喝了一口湯:「那就當朕的呂監正吧,再替張老監正佔上一卦。」
父皇想知道,張監正突然死亡,背後是兇是吉。
而呂道微的三枚銅錢,擲出了「山風蠱」。
此卦艮上巽下,振疲起衰。
呂道微神色凝重:「陛下,此事亂中有機。」
當天晚上,父皇就賞了柳貴妃一柄鳳紋如意:「愛妃若能替朕誕下皇兒,朕必以鳳座相贈。」
大皇兄坐不住了,親自跑來瑤華宮下令:「夜長夢多,你還是早點動手。」
我給他倒了一杯茶:「臣妹有個更好的建議。」
大皇兄很謹慎地沒有喝:「你別找借口推託。」
我恍若未聞,低頭用蓋去撇茶沫:「入冬後,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見好。而柳貴妃身懷六甲,本就十分辛苦,卻仍要堅持日日隨侍。」
我頓了頓,意味深長:「大皇兄你猜,是何故?」
大皇兄瞳孔微縮:「你是說,父皇他快……」
我立刻截斷他的話:「我什麼也沒說。」
他不以為忤:「你剛才要說的建議呢?」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欽天監夜觀天象,見木、火合宿,當立太子。」
大皇兄滿意而去。
我對身側垂手而立,平平無奇的內侍笑了笑:「把太傅留下的東西,設法送到柳貴妃手裡吧。」
24
三天後,欽天監新任監正呂道微,上報木火合宿。
父皇按下不表。
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卻紛紛上書,請立太子。
父皇不置可否:「朕春秋鼎盛,何須早立太子?」
緊跟著,就有人翻出一樁舊案,稱大皇兄曾勾結張監正,企圖誣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災星。雖因二皇子突然病故,導致謀劃落空,但到底是謀害手足,殘忍無德,不配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再次將大皇兄禁足。
等到張監正的真正死因,被送進乾清宮的那一天,父皇的咆哮聲幾乎要震斷房梁。
張監正三代單傳,兒子又早逝,就把唯一的金孫寵上了天。金孫跋扈慣了,卻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被當街打死。
張監正敢怒不敢言,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門。
前一陣柳容與離開後,大皇兄與柳貴妃鬥得厲害,我就命人將當年的太微星秘事,透露給了柳貴妃。
柳貴妃立刻順藤摸瓜,查到了張監正和二皇兄的舊怨,甚至還隱隱查到了大皇兄和張監正的往來。
大皇兄情急之下,便殺了張監正滅口。
而柳容與給我留下的東西,正是大皇兄和張監正合謀陷殺二皇子的證據。
父皇咆哮過後,安神湯喝得更多更急了。從以前的一日三碗,變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
人也時不時會犯迷糊。不是把貴妃喊成了淑妃,就是把呂道微認成了張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