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才終於揮手讓我離開。
還命人去我的瑤華宮中,將挽秋所畫的寧妃小像,悉數取來。
踏出乾清宮的那一刻,日已正午。
我眯起眼,望向殿外的晷表。
光陰荏苒。
一晃,母妃已經離開我四年有餘。
我好想她。
5
回去瑤華宮的路上,我特意繞了個彎,打聽了張監正的情況。
父皇實在涼薄,張監正這樣的自己人,五十杖也打得毫不客氣。
隻留了一口氣,令他不死而已。可內裡的肺腑,大概都傷透了。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
回到瑤華宮中,翠鳥已先我一步回來,正在挽秋的手上,悠闲啄食。
這翠鳥本有一對,另一隻被母妃帶去了江南。
母妃死後,隨行侍女遍尋不見,都說這翠鳥大抵是有靈性,隨主人芳魂而去了。
見我進來,挽秋衝我比了個手勢,表示幾卷母妃的小像,都已被父皇的人取走。
我提筆寫了張紙條:【我要給張監正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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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從挽秋手裡接過翠鳥,綁上紙條,再次放飛。
到了晚間,一個不起眼的內侍悄悄站到我身邊:「公主,您的藥可以給我。」
我抬眼看了看內侍的臉,平平無奇,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可他的前襟有刺繡,顯然也不是新人。
柳容與的本事,比我想的還要大。
我命挽秋尋出護心丸,又囑咐內侍替我帶話:
「服了這藥,再大的內傷也能護住心脈,可以慢慢醫治,不致有性命之憂。安平不得已才挑破子時一事,還望老大人見諒。」
南疆多有奇花異草,珍禽靈獸。連帶著那裡的醫術藥物,也與中土大有不同。
而岑家世代鎮守南疆,早與當地融為一體。
這護心丸和遮瑕丸,都是母妃從南疆帶來的。她人雖然不在了,可留下的東西仍在保護我,幫助我。
我鼻子一酸,又將淚意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鄭重看向眼前的內侍:「再告訴你家大人,我也想進弘文館。」
弘文館是大梁皇子的學習之處。他們在那裡學習帝王之道,馭人之術。最後勝出者,就能坐上龍椅。
內侍替我送了藥,卻沒有帶回柳容與的答復。
三天後,我被鄭皇後傳召去了鳳藻宮。
並因為對皇後不敬,被掌臉一百下,又被罰在正午的毒日下,頂著大青磚,跪足兩個時辰。
好端端的二皇子突然暴斃,鄭皇後也不是傻子。她不敢對父皇如何,隻能拿我撒氣。
我一整日水米未進,終是在烈日之下昏了過去。
在瑤華宮熟悉的榻上醒來時,我總覺得,自己在昏昏沉沉間,聽到過柳容與的嘆息。
6
等我病好之後,就聽說鄭皇後因為喪子痛極,無法再理宮事。鳳印被父皇交予柳淑妃代為執掌。
欽天監的張監正也因年邁體弱,向父皇提出告老還鄉。父皇允他一年後辭官,但須提前選好繼任者。
於是,欽天監大張皇榜,廣納天下奇人異士。一時間,京城擠滿了方士術師。
又有柳太傅向父皇進言,說帝室血脈珍貴,公主也當好好教養,與皇子一同進學。
父皇也允準了。
於是我進了弘文館,與大皇兄一起學習。給我們授課的老師,正是太傅柳容與。
一連數月,柳容與都沒有絲毫敷衍,毫無保留地教我馭人之術。
等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北燕來使,沒來上課的那一日,我便在散學之後,假裝弄丟了耳環,故意在館中逗留尋找。
柳容與也折回來尋我:「公主在找何物?」
我直起身,衝他粲然一笑:「在找柳大人。」
他有些無奈:「公主找臣,又有何事?」
「太傅大人終於肯親自教我。」
聞言,柳容與眸中有些悵惘:「臣隻求公主無病無災,喜樂一生。可公主的命格實在太兇了,不多學點本事,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我斂容正色,屈膝向他行了一禮:「這一禮,是小柳兒謝過太傅大人的。」
柳容與啞然失笑:「也是。小柳兒這般聰慧,自是從翠鳥求救那一日,便已猜到是我了。」
說著,他也有些好奇:「小柳兒就不問,我和你娘是什麼關系嗎?」
我搖頭,一雙酷似母妃的杏眼,認真看進他眼底:
「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就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柳容與的眼裡,似有水光一閃而過。
他點了點頭,說:「是。
「小柳兒可以像相信你娘那樣的,相信我。」
我也用力點頭。
可與其說我相信他,不如說我在賭。
賭他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酷似故人的遺孤,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死於深宮婦人之手。
因為乾清宮的太微秘事,正是我設法透露給鄭皇後的。為的就是倒逼柳容與,把我送進弘文館。
我不知道柳容與在我和大皇兄之間,會選擇誰。
我隻知道,我必須要贏。
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容下危及他的命星。
母妃機關算盡,付出無數代價,甚至賠上了自己的一條命,才將將替我掩蓋了這些年。
可我越長大,命星的力量就越強。
早晚有一天,要遮掩不住。
7
當晚,父皇在宮中設宴,招待北燕來使。
離他最近的下首,坐的不是柳容與,而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男子。素衣清顏,不染半點塵埃。
鄭皇後命河西女伎獻上西涼樂舞。
琵琶聲急,女伎胡旋而起,越舞越快。
滿殿叫好聲中,領舞的女伎突地旋至父皇案前,又從靴中抽出一柄短匕,直刺父皇胸前。
父皇臉上剛浮起一絲驚恐,短匕就被坐在鄭皇後下首的柳容與用酒盅擊落。
待到女伎被殿上護衛擒下,父皇放聲大笑:「阿呂和阿柳,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跟著又轉身一個掌摑,狠狠打在鄭皇後的臉上:
「該死的賤婦!」
鄭皇後嘴角都被抽出血來,眼神卻亮得驚人:
「蕭烈小兒,你殺我皇兒,還欲滅我河西鄭氏,我看你,才是該死!」
父皇磔磔冷笑:
「阿呂早就替朕算到,今日你要犯上作亂。真是無知婦孺,不自量力!
「來人!給朕把這賤婦,做成人彘。讓她好好看著,到底是朕先死,還是她鄭家滿門先死。」
鄭皇後眼裡閃過一絲懼色,但很快就被殿外傳來的急報所鼓舞:
「八百裡加急。河西軍叛了,鄭氏反了!」
鄭皇後雙手被縛,釵發凌亂,大聲笑得快意:「天有異相,妖星再現,大梁氣運已絕。
「蕭烈,你的死期到了!」
父皇不發一言,冷冷盯著鄭皇後被拉了下去,才轉頭看我:「阿呂,再替朕的三公主算一算命格。」
素衣男子長身而起,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他緩步向我走來,如玉的臉上,一雙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見我的靈魂。
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強自鎮定著開口:
「大人如何稱呼?」
「下官欽天監主簿,呂道微。」
這個新出現在父皇身邊的術師,跟五年前江南的那個術師一樣,都姓呂,呂祖的呂。
可我心跳愈是急,笑得便愈是甜。
「呂大人是相面,還是相手?」
8
呂道微盯著我的眉心,面色沉靜無波。
今晚是宮宴,我盛裝出席,自然也是貼了花鈿的。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終於開口:
「有勞公主,伸出右手。」
我松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挽袖伸手。
為了改變掌心的紋理,母妃常年給我用藥湯洗手,直到淨安師太說,連她都已看不分明。
呂道微抽出一條素白帕子,託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神落到我的掌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微微蹙眉。
坐我右側的柳容與突然起身,衝父皇拱手道:「陛下,是否先請使臣離席?」
父皇面皮緊繃:「讓阿呂先看。」
呂道微對旁邊的動靜恍若未聞,自顧自託著我的手,認認真真看完:
「三公主吉人天相,福澤可佑江山。」
語畢,殿外剛好吹進一陣長風,蕩起他的素衣,袂袖飄飄,恍若神仙。
父皇松開了緊捏的酒盅:「那河西鄭氏呢?」
呂道微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叛軍不過癣疥之疾,不足為患。」
父皇臉上終於露出笑容,這才想起北燕來使:
「燕地毗鄰朕的河西,素日商貿往來頗多。不知貴國在其中,又打算演個什麼角色?」
北燕使臣恭敬下跪:
「小臣此番前來,乃是我王欲替太子求娶大梁公主,永結同盟。絕不會給叛軍提供一米一黍。」
父皇縱聲大笑,自覺天威赫赫,顏面有光。又一疊聲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要與北燕使臣一醉方休。
隻有柳容與要去處理河西叛亂,提前告退離席。
很快,殿上絲竹又起,觥籌交錯。仿佛剛才的刀光劍影,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裡的每一個人也都像是忘了,片刻之前還是一國之母的鄭皇後,此時已成瓮中囚。
喝到盡興處,北燕使臣借了酒意,再次求親:
「臣觀三公主與我家太子年歲相仿,正是一對佳偶。不知陛下可願割愛?」
大皇兄也望著我笑:「三妹妹敏慧通達,端方有儀,合該是戴鳳冠的人。」
滿殿賓客哄然,兩國官員皆與身側人碰杯飲酒,氣氛熱烈,仿佛好事已在眼前。
唯有呂道微自顧自地,隻給自己斟酒。
父皇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衝使臣打了個哈哈:「你說安平啊,她尚未及笄。婚嫁之事,尚早。」
我低頭飲了一口酒。
鄭家一倒,大皇兄就有些忘形了。
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呂道微說我「福澤可佑江山」時,父皇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隻是我也有些奇怪,呂道微為何會下那樣的批語。
東海呂氏,不是「絕無虛言」的嗎?
9
母妃說,師太替我批命後大驚失色,稱我「極貴而不利夫,若不夭折,必弑君而成天下之主」。
幸好母妃與師太交情甚篤。
她求師太替我粉飾,將我的八字從晚子時改到了早子時,又重金買通接生的穩婆。
還讓師太收我做了記名弟子,希望佛門福德,能夠保佑我健康長大,不致夭折。
可我六歲那年出痘,極其兇險。
父皇惜命,不顧我身體虛弱,要把我扔到郊外皇莊,令我自生自滅。
母妃以死相逼,才爭到送我去玉華寺養病的機會。
玉華寺的住持便是淨安師太。
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帶,沒日沒夜地照顧我,終於將我從閻王手裡搶回一條命來。
病愈回宮那日,師太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提醒母妃,說我九歲那年,還有一個大坎。
過不去,就會死。
母妃聽了沒有哭,她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師太的眼:
「淨安,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師太垂目斂眉,念了一聲佛號。
再抬眼時,滿目悲憫。
「相傳呂祖在東海有一脈傳人,鐵口斷命,絕無虛言。你若能往江南去,興許能遇到他們。
「要是他們肯出手消災,令儀或可長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