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卜算子 · 曼珠沙華》, 本章共3331字, 更新于: 2025-01-06 17:51:20

父皇微服下江南,偶遇一位術師。


他一語叫破父皇身份,又留下一則預言:


「亂我朝天下者,即在君側。」


可他直到被父皇杖斃,都不肯說出亂臣是誰。


於是我寵冠六宮的母妃,就被殘暴多疑的父皇,賜了一碗鶴頂紅。


在她死後,他還命人將她頭發披在臉上,嘴裡塞滿米糠,好叫她的魂魄也無顏見人,有口難言。


隻因那日陪在父皇身側的,僅有母妃一人。


但父皇他不知道。


年方九歲的我,躲在帷幕後面,也聽到了這一切。


1


母妃甚至連皇陵都沒有入。


她被埋在江南的一處荒山上。


沒有墓碑,沒有樹。


隻有一個做了標記的小土墳。


我在瑤華宮裡的床上抱膝坐著,聽母妃的心腹大宮女,含淚跟我說著母妃的身後事:「公主,娘娘她走得太慘,也太冤了。我聽說……」


火燭下簾影晃動,映出一角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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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略帶嗚咽的低語被我揚聲打斷:「挽秋,你莫哭了。母妃她感染時疫,病重不治。


「要怨,也隻能怨命。」


她驚愕地抬頭看我,我用眼神示意她隔牆有耳。


挽秋不是笨人,立刻住了口。


「我兒真通透,不愧是淨安師太的弟子。」


父皇涼涼地笑了一聲,掀簾而入。他盯著我的臉,像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內心。


我努力控制心底的恐懼,不閃不避:「師太說,人的一生自有定數。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


父皇冷哼:「話是這麼說,但那畢竟是你的母妃。你小小年紀,也未免太過冷情。


「我看,都是這些賤婢,把你教壞了。」


帝王陰寒的目光掃過挽秋,然後像捏死蚊蟲一樣:「把她拉下去,杖斃。」


挽秋身子發抖,卻咬緊了唇,沒有出聲求饒。


我跳下床,拿起一旁的畫卷:


「父皇,一個婢子,死便死了。隻她有個旁人沒有的長處,那一手丹青,乃是母妃親手所教。


「父皇能否容她,替我畫完這卷母妃小像再死?」


父皇愣了一下,從我手裡拿過畫卷。


畫上的母妃栩栩如生。


他眸底閃過復雜的情緒,合上畫卷,沉聲道:


「那就賜一碗藥,毒啞了吧。」


父皇走後,我略略松了一口氣。


雖然挽秋啞了,但總算保住了我倆的命。


自父皇回宮,宮裡便流言四起。


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突然死在江南,還就地埋了,連棺椁都不曾帶回。


背後原因,難免惹人猜疑。


挽秋沒有跟著去江南,又從我這裡問不出什麼來,情急之下,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我望著燭火出神。


兩天前,我剛在這上面燒掉一張紙條:【皇帝不喜宮中談論你娘死因,小柳兒務必謹慎。】


上面的字跡,跟我回宮前被人塞入掌心的那張,一模一樣。


那一張上寫的是:


【小柳兒,皇帝多疑嗜殺。無論誰跟你說什麼,你娘都是感染時疫,病重不治。切記!


【你要活下去,這是你娘唯一的心願。】


我叫蕭令儀,大梁安平公主。


小柳兒,是一個隻有我和母妃才知道的乳名。


2


父皇沒有讓我從瑤華宮裡搬出去,仍讓我在母妃的正殿住著,又指了側殿的良貴人照看我。


良貴人承過母妃的恩德,很念舊情。加上她也一貫無寵,倒是一心一意,拿我當自己的女兒撫養。


而父皇就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再也不曾踏足瑤華宮一步。


一晃幾年,良貴人說我出落得越來越像母妃。


十四歲生辰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神秘賀禮。


一盆妖紅似火的赤色蓮花,和一張熟悉的紙條。


紙條上說這花叫曼珠沙華,細細地寫了種養之法。


最後祝我:


【小柳兒,願你無病無災,喜樂一生。】


我剛燒掉紙條,父皇的內侍就來了。他說欽天監近日發現,有彗星流入太微,危及帝星。


父皇召所有皇子皇女,前往乾清宮觐見。


我心頭猛地一跳。


借口要更衣,匆匆放飛了籠中的翠鳥。


又讓挽秋替我化了一個肖似母妃的落梅妝,再插上母妃生前最愛的楊柳簪。


趕到乾清宮時,兩位皇兄已經跪在那裡。


父皇子嗣不豐,膝下僅有二子一女。


大皇兄是柳淑妃所出,舅家乃是江南士族之首。


二皇兄為中宮嫡出,舅家是河西門閥鄭氏。


欽天監監正坐在父皇下首,手執星盤,運筆如飛。


抬眼看到我的臉,父皇微微有些愣神。


我隻作不知,低頭在二皇兄身側跪好。


「安平,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父皇的聲音自上首響起,我點頭稱是。


「寧妃生你時早產,痛足一日,頗為不易。你今日且要記得,替她上一炷香。」


我恭恭敬敬地,給父皇磕了三個頭:「父皇與母妃的生養之恩,兒臣一日不敢忘。」


他點點頭,又問張監正:「怎麼樣,算好了嗎?」


張監正抬頭,一一掃過我和兩位皇兄的臉,神色間有些舉棋不定。


「陛下,三位殿下的命格,都有些特殊。尤其是二殿下和三公主,尚未完全長成,面相猶有可變之處。」


父皇有些不耐煩:「那就以今日面相論事。」


張監正不敢再猶豫:「臣以為,二殿下和三公主的命盤,皆有危及帝星的可能。但三公主目前的面相,又似於陛下無礙。」


我垂下眼去,耳觀鼻,鼻觀心。眉心貼的梅花鈿,恰好擋住我額間的紅痣。


二皇兄騰地直起身:「狗官!你到底受哪個奸人指使?竟敢妖言惑君,謀害皇室血脈!」


玉石鎮紙自上首狠狠砸來。


二皇兄不敢閃避,鎮紙的尖角劃破他的臉頰,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痕。


「張監正聽令於朕,你說是哪個奸人指使?」


父皇語氣森然,陰沉的臉上醞釀著狂暴的風雨。


二皇兄身子微微發抖,目光四下亂掃,看到我時,就像抓住了浮木一般,陰惻惻地問道:


「三妹妹這麼繁復的妝容,還看得清面相嗎?


「父皇何不讓她卸掉妝面,再令張監正細觀?」


他額間青筋凸起,面目狠戾,襯得血痕越發猙獰。


我別開眼,仰頭對上父皇有些懷疑的雙眸:


「二皇兄如此疑我,兒臣自要卸妝自證!」


3


說著,我又看向一旁的張監正:


「隻是父皇剛也說了,母妃當年痛足一日,到得子時,方才生下兒臣。


「兒臣幼時,母妃也曾請淨安師太批命。師太說,子時不批命,批也批不準。


「不知監正大人,對此怎麼看?」


張監正頓時冷汗涔涔:


「淨安師太是得道高人。她說的,自然是沒錯的。


「臣也說了,三公主命格特殊。確實生於早子時和生於晚子時,日幹完全不同,命格也大不一樣。」


我繼續追問:「那大人方才說,可能危及帝星的命盤,到底是早子時,還是晚子時呢?」


張監正在紙上反復確認後,方才小心翼翼地作答:


「臣替三公主取的,是晚子時。」


我長出一口氣,衝父皇朗聲而道:


「當年因師太不肯替兒臣批命,母妃特意找到接生的穩婆,多方確證,最終給出的乃是早子時。


「此事師太與穩婆皆知,父皇盡可遣人一問。」


父皇側目看向張監正。


老大人擦了擦額間的冷汗,跪下請罪:


「臣失職!臣確實隻按慣例取了晚子時,並不知三公主其實生於早子時。」


父皇輕哼了一聲:「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塗,自己去領五十杖吧。」


滿頭白發的張監正,訥訥稱是而去。也不知這五十杖下去,會不會要了他的命。


父皇的目光又轉向一側的二皇兄,陰湿滑膩,像一條毒蛇一樣,爬過二皇兄的臉。


二皇兄抖如篩糠,卻死死抓住浮木不放:


「三妹妹,你怎麼還不卸妝?」


我朝他微微一笑,先拔下了楊柳簪,滿頭烏發傾瀉而下,看得父皇又怔了神。


然後我轉頭向內侍道:「勞煩大官取盆水來。」


內侍請了父皇的首肯,正要領命而去。


就有一聲尖細的通傳,自厚重的殿門外響起:


「太傅柳容與大人到——」


4


吱呀一聲,殿門洞開。


近午的日光照進來,拉出一條斜長的光柱。


一個颀長的身影穿過光柱,走了進來。


玄衣冠冕,凜然有度。


他衝父皇拱手行禮:「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河西驚現靈龜洛書,此乃無上祥瑞。」


父皇不喜反怒:「為何是河西?」


柳容與長身立於殿中,語氣不急不緩:「河西是中宮故裡。鳳巢有喜,想必是天意。」


父皇嗤笑:「太傅就不替你柳家著急?」


「柳家聖眷隆重,臣沒有什麼可著急的。」


父皇又看向大皇兄:「你呢?你也不急?」


自我進殿後,一直沉默的大皇兄直起身來:「父皇春秋鼎盛,兒臣自有父皇庇蔭。」


父皇朗聲大笑,連道了三聲「好」,然後又陰惻惻地看向二皇兄:


「朕還沒老,你們就急了。河西鄭氏,該死!」


二皇兄自柳容與進來稟告河西驚現祥瑞之時,面上就已血色全無。


此時隻來得及喊一聲「母後救我——」,就被父皇命人堵上嘴,拖了下去。


我把指間遇水即化的遮瑕丸,悄悄攏回袖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幸好柳容與他及時趕到。不然我也沒有十足把握,能不露痕跡地遮掉紅痣。


母妃向來了解父皇。預言一出,她便知難逃一死。


在父皇命人拷打術師之時,母妃就以身體不適為由,離席尋到我,匆匆交代後事。


她囑我日後有難,便附信放走瑤華宮中的翠鳥。


終於揪出了危害帝星的禍端,父皇也高興起來,笑著跟柳容與說:「今日就不留你下棋了,你去後頭看看淑妃吧。」


柳容與謝了恩,帶著大皇兄往淑妃的明華宮而去。


殿中一時隻剩下我。


父皇又有些出神,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喃喃自語:


「像阿珠,真像……」


母妃出自南疆守將岑家,閨名曼珠。


我沒有躲開父皇的目光,隻是在袖中攥緊了拳,一直攥到心口都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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