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崔氏坐在佛堂中,一身素衣,敲著木魚。
聽到我娘進來,她隻是淡淡道:「這王府中,想不到還有人會記得本宮。」
崔氏在這府中,已經被冷落了很久。
蕭安不寵愛她,柳沐瑤欺負她,下人們便也敢輕賤她。
甚至她被柳沐瑤害沒了一個孩子,蕭安也隻是說:「沐瑤她不是有心的。」
愛與不愛的區別如此明顯。
崔氏從此退居佛堂,心海成灰。
沒有人再記得這個無能的主母,王府中上上下下,隻以柳沐瑤為尊。
但此時此刻,我娘奉上茶盞,輕聲道:「妾是會一直記得王妃娘娘的。」
她推推我:「阿凝,你收了禮物,還沒有謝過王妃。」
我捧出那對小金兔子,它們的底座上,有個小小的「崔」字。
我說:「阿凝謝過王妃娘娘!」
崔氏的手顫抖起來,那雙永遠古井無波的眼睛中,劃過了驚濤駭浪。
她想起來了。
……
在那場慘絕人寰的風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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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是整個王府裡,唯一幫過我爹的人。
她ŧůₘ信佛後一直吃齋,因此沒有參加那場烤羊宴。
等她看到衝天的火光趕過去時,我爹已經被架在火上,燒得不成人樣。
崔氏已經避世良久,打定主意不再與柳沐瑤爭執。
但那一日,她還是指著柳沐瑤發了大火:
「踐踏人命,生靈塗炭,你就不怕入地獄嗎!」
柳沐瑤笑嘻嘻地看著崔氏:
「喲,姐姐不是都打定主意不問世事了嗎,怎麼出來發這麼大的火呀?
「莫非住在佛堂心也不清淨,這火上烤的人,是你的情郎?」
說是這樣說,柳沐瑤到底還是揮了揮手,「沒意思,這羊烤得不好,不烤了,丟出去吧。」
崔氏知道自己不該插手這事。
蕭安實在太偏心柳沐瑤,如果惹得柳沐瑤不快,最後倒霉的人還是自己。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忍心。
她一面派人去通知我爹的同鄉,一面打開我爹的包袱。
裡面有張清單,記著「給阿凝買一對小金兔子」。
……
沒錯,那包袱裡的小金兔子。
不是阿爹買的,他那時還沒來得及。
是崔氏看著那張清單,驟然落了淚,然後回到閨房中,從自己的嫁妝裡,拿了一對小金兔子出來。
那是她已經去世多年的父親,留給她的。
她將那對小兔子放進阿爹的包袱裡。
幫一個父親,將最後的禮物,送給了女兒。
……
就這樣,一個被逼進佛堂的懦弱主母,一個身若飄萍的卑賤妾室,在陽光下靜靜地對視。
命運的榫卯在這一刻終於完全吻合,我娘俯身長拜:
「王妃娘娘幫過妾一次,妾鬥膽,請娘娘再幫我一次。」
13
恨其實是世間最濃烈的感情,遠比愛要長久。
隻是恨往往潛在深水之下,靜謐無聲,無人可察。
人們隻知道,這王府變得消停了。
蕭安每晚都來我娘的房裡,我娘會備好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撫平他一天的疲憊。
崔氏仍然在佛堂誦經,做著被世人遺忘的王妃。
至於柳沐瑤,她也罕見地安靜了下來。
沒有再哭,再鬧,再對我娘爭風吃醋。
但我娘和我都知道,她的恨也變得很深很深,流在靜水之下,總有一天要爆發。
果然,在一個極其平靜的夜晚,我娘像往常一樣熬好了羊湯,等著蕭安。
他卻一直沒有來。
我娘等到天亮,院門終於傳來聲響。
來的卻是柳沐瑤的丫鬟。
她看著我娘,眉毛尖都要飛起來:
「沈姨娘,跟我走一趟吧。」
我娘是被人一路摁著跪到柳沐瑤腳下的。
我要去救她,被兩個家丁一左一右地拽著胳膊,摁在堂下。
「王爺!」我衝著堂上哭著喊,「這是為什麼!你不是說過會護著我們……」
話音未落。
我的臉上已經挨了一耳光。
柳沐瑤甩著手腕:「小賤人,你阿姐做下這樣羞恥的事,你還有臉叫王爺。」
我含著淚望向蕭安。
他撐著頭坐在最高處,目光低垂,不看我,也不看我娘。
臉色難看極了。
我娘的臉色一寸一寸地變得蒼白,她站不起身,隻能掙扎著說:「沐瑤姑娘,阿凝還小,你有什麼話盡可以對我說。」
柳沐瑤笑了:「別急啊,這不很快就輪到你。
「等證人上來了,你可以慢慢說。」
她揮了揮手,「帶上來!」
兩個丫鬟扶著一個老婆婆走上來。
這老婆婆大概已有八十歲高齡,頭發雪白,手上全是雞皮。目光呆滯,眼神渾濁。
我娘一看到她,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柳沐瑤看著我娘的臉色,大笑起來:「怎麼樣,認識吧?」
我和我娘都認識。
這個老人,是巷尾的劉婆子。
14
「柳氏,你有話明說,帶這樣一位痴呆的老人上來做什麼?」
問話的人是崔氏。
由於事情涉及後宅,她今日也來了。
柳沐瑤素來最討厭崔氏,看到她問話,冷冷一笑:
「這位劉婆子今年年初中了風,的確神智不大清楚了。
「但在此之前,她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巫醫。
「會煉毒,會用蠱,而更妙的是……
「她能把嫁過人的女子,變回處子之身。」
每說一個字,我娘的臉色就白一分。
像是欣賞我娘的痛苦一般,柳沐瑤盯著我娘的臉,最後粲然一笑:
「蘭姨娘,也去劉婆子那裡醫治過吧?」
蕭安盯著我娘的臉。
我娘低著頭:「妾說沒有,王爺相信嗎?」
「別再裝模作樣地扮可憐了!」柳沐瑤厲聲道,「你不承認也沒關系,叫劉婆子自己來認!」
柳沐瑤一把將劉婆子拽過來,指著我娘的臉說,「你好好地看看,這個女人,有沒有上門找過你?」
劉婆子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娘,她看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茶盞碎裂的聲音。
是蕭安失手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碎片飛濺,有一片割傷了蕭安的手,血滴落下來,但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
蕭安站起身,一步步離開,全程沒有再看我娘一眼。
柳沐瑤笑起來。
她彎下身,衝我娘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賤人。
「敢勾引王爺,這就是你的下場。」
15
我娘和我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
據說天亮時,就會有族老過來,將我娘塞進豬籠,溺進河塘裡。
蕭安歇在柳沐瑤的院子裡,據說他頭痛發作了,柳沐瑤在拿著藥膏,細心地為他揉。
柴房裡好冷,外面有隻大黑狗,一直在叫。
我有點怕狗,縮在娘的懷裡,微微發抖。
娘摸著我的頭。
「我的阿凝受委屈了。」她親吻我的發頂,哼起童謠,「小豬吃得飽飽,閉上眼睛睡覺,大耳朵在扇扇,小尾巴在搖搖……」
我特別小的時候,阿爹就總唱這首歌哄我睡覺。
我真的睡著了。
再醒來時,柴房的門打開了。
蕭安站在外面,隻有他一個人。
他說:「你走吧。」
……
很久之後,我會想,阿娘那一刻動容過嗎?
蕭安,這個以多疑、冷血、殘暴聞名的攝政王,在明知被騙的情況下,仍然願意偷偷放她離開。
這已經是令無數女子動容的愛了。
但我沒有機會問出口。
因為我娘還沒來得及回答蕭安,遠處就傳來了聲響。
「王爺,王爺……事情有變!」
來的是個穿著素衣的丫鬟,她是崔氏的陪嫁。
「王妃收留劉婆子在院中住了一夜,然後她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16
柳沐瑤實在是太勝券在握了。
以至於她在完成了堂上的問話後,直接把劉婆子丟出了王府。
吃齋信佛多年的崔氏不忍看到一個痴呆的老婦人就這樣流落街頭,於是派人將她接進了自己的偏院,還讓來請平安脈的郎中順便為她看病。
郎中看完後,臉色很奇怪。
他說:「感覺這位婆婆不像是真的痴呆,而是……被人下了藥。」
崔氏立馬察覺到不對勁,趕忙叫人來找蕭安。
太醫在房中密診,經歷了催吐、針灸和湯藥調理後,劉婆子清醒了過來。
她看著四周,神情茫然。
此時此刻,崔氏指著我娘,問劉婆子:「你見過這位女子嗎?」
劉婆子點了點頭。
就在蕭安的臉色再度沉下去的瞬間,劉婆子說:
「見過的,在柳姨娘給我的畫像裡。
「她讓我反復看那畫像,然後給我灌了一碗藥……再醒來時,我就已經在這裡了。」
17
蕭安抱著我娘走出廂房時,柳沐瑤從她的院子裡衝出來。
她不顧府兵們的阻攔,披頭散發地衝向蕭安,去抓他的袍角。
「安哥哥,我真的沒有給那劉婆子下藥,我真的沒有……」
蕭安已經不再聽她的辯駁了。
人證物證俱全,劉婆子周圍的全部街坊都做證,是柳沐瑤帶著人衝進劉婆子家,給劉婆子強行灌了藥。
又有崔氏的手下在柳沐瑤的房中,搜出了我娘的畫像。
因此不管柳沐瑤怎麼哭著說自己是冤枉的,蕭安都不再相信了。
他隻是厭惡地看了柳沐瑤一眼,把她扔在了下過雨後泥濘的地上。
我看著她在大哭大鬧Ṱų⁰,然後悄悄翻牆,去了王府的後門。
劉婆子站在那裡等我。
我將一大包金子塞進她懷裡,小聲道:「謝謝婆婆,也請婆婆代我娘謝謝街坊大伙兒。」
劉婆子沒有接我手中的金子。
她摸摸我的頭,吸了吸鼻子:
「每次嘴裡沒滋味了,都真想著你爹做的那口羊肉啊……」
18
柳沐瑤被禁足了。
她在屋子裡大哭大鬧,求著要見蕭安一面。
但蕭安就是不見。
他整日留在我娘的院子裡。
入秋的第一場雨落下時,柳沐瑤病了。
病得很重。
她身上有舊傷,是為了蕭安留下的。
當初在塞北的戰場上,她為他擋過一箭。
箭尖淬了毒,雖然當時緊急將血吸了出來,但還是有殘存的毒素留在她的體內。
如今,或許是連日的積鬱,或許是天氣的變冷。
舊傷發作,柳沐瑤昏迷不醒。
她的貼身丫鬟跪在廊下,撕心裂肺地求蕭安:
「王爺去見沐瑤姑娘最後一面吧,她怕是不行了。」
與這個請求一同被遞上的,是一枚斑駁的同心鎖。
上面有洗不掉的血跡,印證著兩人曾經生死相依的歲月。
到底是難以忘懷的啊。
蕭安握緊那枚同心鎖,他看著我娘:「我去看看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