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乖巧地點頭說好。
蕭安進了柳沐瑤的院子,一同被叫去的,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
她撒潑的時候,他厭惡她。
如今她要死了,他到底是舍不得的。
無數的珍奇藥材灌進去,三日後,柳沐瑤終於從昏迷中醒來。
而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抱著蕭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安哥哥,我不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是我太貪心了,我不該那樣,我隻求你別拋下我,別不要我……」
書房裡,崔氏溫了熱茶,遞給蕭安。
她說:「我父親在江南有處宅子,還有個相熟的太醫住在那邊。
「不如就讓沐瑤去那邊養病吧。」
蕭安揉揉眉心,他在猶豫。
崔氏輕聲道:「我知道王爺對沐瑤有舊情,可太醫說了,養病時不能動氣。
「沐瑤的性子王爺也知道,若她待在府裡,再看見蘭姨娘可怎麼辦?再說這蘭姨娘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大了……」
崔氏沒有說錯,在柳沐瑤病得最重的時候,我娘被診出了身孕。
為了孩子能平安生下來,也為了柳沐瑤能夠不再動氣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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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安最終還是同意了。
柳沐瑤不願意離開。
她哭得厲害,求見蕭安:「安哥哥,我要守在你身邊,我哪裡都不去!」
蕭安輕聲哄她:「瑤兒,等你養好病,我就去接你回來。」
柳沐瑤實在沒有辦法,她哭得昏昏沉沉,被送上了去江南的馬車。
19
時間過得很快。
蕭安起初是牽掛柳沐瑤的,不時會找崔氏問她的近況。
後來,蕭安問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他的心思都在我娘身上。
我娘其實已經漸漸地老了,眼角生出細紋,容光逐漸黯淡。
但仍舊做得一手極好的菜。
蕭安還是最愛喝她做的羊湯,幾日不喝就想念得緊。
我娘又一次為他端Ţṻ₇上羊湯時,他摸著我娘的頭發,輕聲感慨:
「蘭馥,你都有白發了。」
我娘笑了笑,沒說什麼。
她其實早就有白發了。
我爹死的那晚,她一夜白頭。
蕭安見她時得那頭青絲,都是用烏木膏染出來的。
我娘的月份逐漸大了,太醫說不宜再與蕭安同房。
在夜晚漫長的寂靜中,蕭安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已經十三歲了。
像抽芽的枝條一般漸漸張開,褪去孩童樣貌,進入豆蔻年華。
蕭安常常來我娘的院子裡。
他先是說起娥皇女英的典故,接著又提大小周後。
意思無非是,姐妹共侍一夫。
我娘還是笑得那樣溫順:「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
蕭安將她摟入懷中:「怎會?你和阿凝都是有福之人。」
他沒聽懂。
我娘說沒有福氣的人明明是他。
她要殺他了。
20
那一年的冬天,蕭安病了。
病得來勢洶洶。
崔氏率領著女眷們,輪流侍疾。
原本覺得不要緊,哪知道短短半個月內,病勢越來越重。
有幾個女眷在侍疾的時候被蕭安罵了出來,身上還有傷痕。
人人都看得出,蕭安起疑心了。
無緣無故地病成這樣,除了天公不作美,隻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身邊有人害他。
大雪初晴那一日,蕭安讓我娘和我去侍疾。
他說這些日子喝藥喝得嘴裡沒味道,想再嘗嘗我娘熬的羊湯。
我娘熬了湯,端給蕭安。
他卻不喝,反而笑著看向我:「阿凝,過來,把這湯喝了。」
我娘頓了頓:「王爺這是做什麼?」
蕭安不說話。
他低聲道:「蘭馥,為何你熬的湯,總有一種奇異的香氣?」
我娘說:「因為裡面有妾的血。」
蕭安微微抬眸,打量著我娘。
病中的他看著比之前要陰鬱很多,他看著我娘:「你的血?可你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
我娘沒有再回答,她隻是輕聲道:「王爺疑心,妾願意先喝。」
她舉起碗就要喝,蕭安卻擋住她的手。
「讓阿凝喝。」他低聲道,「蘭馥,我知道,你最疼阿凝的。」
我走過去,拿起碗,一飲而盡。
真好喝啊。這乳白濃香的湯汁流入我的肺腑,強烈的快意幾乎要讓我戰慄。
看著我喝得一滴不剩,蕭安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些。
也許是生病的緣故,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一路飄到了塞北。
「沐瑤……她怎麼樣了?
「原本想著等你生下孩子就接她回來,ŧū́ₛ結果如今本王也病了……」
我娘不接話。
她收起碗,說:「王爺明天還要喝羊湯嗎?」
「不了。」蕭安倦怠地說。
「也好。」我娘說,「畢竟沐瑤姑娘的身上,也沒有幾塊好肉了。」
室內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
蕭安轉頭看著我娘,他失聲道:
「你說什麼?」
21
我娘笑了。
她說:「我告訴過王爺的啊,這湯中濃鬱的香氣,是妾的血。」
她舉起手腕,那裡光潔如玉,並沒有傷痕:
「除了我之外,王爺還有哪個妾呢?」
蕭安的眼睛睜得極大,他想起身,但是坐到一半就跌了回去。
「你殺了她?你和崔氏合謀殺了她?」
不得不說,蕭安是聰明的,病成這個樣子了,仍然能一下就反應過來。
他用力拍著床榻:「為什麼?沐瑤她罪不至死!她……」
他不記得了。
他隻知道柳沐瑤燙傷過我娘的腿,還給劉婆子下藥誣陷我娘。
以及柳沐瑤害崔氏小產,沒了孩子。
這些在他看來,隻是內宅的爭風吃醋,都不算什麼要置對方於死地的仇恨。
至於其他那些人。
那些因柳沐瑤慘死的人,在蕭安的世界裡隻是蝼蟻,他根本就不記得了。
我娘揉了揉額頭,說:「阿凝,我累了,你來和王爺說吧。」
「好的,娘親。」
蕭安瞪大了眼睛。
他盯著我,用見鬼一般的神情。
「你叫她什麼?」
22
我給蕭安,講了一個故事。
我對他說:「你喜歡我娘的貌美,可有人不是。」
我爹就不是。
因為我爹認識我娘的那一年,她根本不好看。
在難民堆裡,瘦得像根豆芽菜,頭發蓬亂著,隻露出一雙亮亮的眼睛。
有人搶了她的饅頭,她撲上去,沒搶過, 就用牙咬對方, 咬得自己滿嘴是血。
我爹幫我娘打了那人,然後將自己的餅掰了半塊給她。
我娘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然後說:「餓。」
我爹隻好將剩下的半塊也給她。
我娘又吃完了,她變得很不好意思, 低著頭:「還餓。」
我爹沒說什麼。
我娘以為, 這個半大的少年肯定煩了,不要自己了。
就在我娘慢吞吞地去牆根旁蹲下時, 我爹跑回來了。
「都在這了。」他把幹糧袋子遞給我娘。
他又說, 「你等著, 以後我會把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來給你吃。」
……
他踐行了這個諾言。
在後來的十幾年裡,他學遍了天下美食, 一道一道做給她吃。
他們有了女兒, 有了自己的小店,原本未來可以如此幸福美滿。
直到遠在京城的攝政王聽說了他的手藝,讓他去烤羊。
23
我去地窖裡, 把柳沐瑤接了出來。
她和蕭安對著雪山盟過誓, 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們合該死在一起的。
柳沐瑤還剩最後一口氣, 她罵我:「小賤人,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和那個該被烤死的賤民長得一模一樣!等我告訴王爺……」
她愣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蕭安。
蕭安被綁著四肢,架在木堆上。
「喏,第一隻羊。」我指指他, 然後看著柳沐瑤的眼睛,欣賞著她眼中驚濤駭浪般湧現的恐懼:
「你, 第二隻。」
24
蕭安和柳沐瑤死後的第二個月, 我娘生下一個孩子。
她將孩子交給了崔氏。
崔氏一直想要個孩子, 但因為柳沐瑤,她這輩子沒法擁有親生的孩子。
崔氏抱著襁褓中的嬰兒, 欣喜地落著淚。
她問我娘:「你要去哪裡?」
我娘笑著褪下華服, 換上一身粗布麻裳。
「去我該去的地方。」
巷尾的劉婆子, 和所有的街坊們發現。
那家小店又開張了。
裡面的香氣傳得很遠很遠。
熱意傳進每一個客人的胸膛。
25
很多年後, 京城附近鬧了災荒,很多難民湧入京城。
富貴人家的夫人們紛紛設下粥鋪, 給難民們施粥。
我娘也在其中。
她老了,不再美貌,但笑眯眯的,像個和氣的女菩薩。
一個半大的小男孩來討粥, 總是討了一碗又一碗。
其他的難民不幹了, 要打他。
我娘連忙帶著人攔了下來。
她問小男孩:「你不夠吃嗎?」
小男孩害羞地搖搖頭, 他指著遠處的草垛, 那裡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
「她總是說餓。」小男孩不好意思地說,「喝了一碗說餓,又喝了一碗還是餓。」
時隔多年, 我娘的眼睛紅了。
她擦著眼睛, 說:「夠的,都夠的,阿凝,再帶人去你崔娘娘那裡搬二十袋米來。」
我指揮著馬車運來更多的米。
難民們都有了足夠的粥。
小男孩端了一大碗給小女孩, 看著她喝下去。
「還餓嗎?」
「不餓啦!」
「不餓就好。」小男孩拍拍胸脯。
「你等著,以後我會把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來給你吃。」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