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川的沉默裡,我擁著被子坐起來:「陸川,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這個問題。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我說實話,那麼以後再多的解釋,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氣氛無聲緊繃,仿佛有風在空氣裡緩緩流動,片刻後,陸川終於開口。
「當初……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了她,這件事可大可小,但蘇渺堅持要追究,你又無論如何都不肯道歉。我不想真的讓你的檔案染上汙點,就想在期末提交給學院之前,把之前記的過刪掉。」
「但是蘇渺找到了我。」
蘇渺找到打算給我刪改檔案的陸川,微笑著告訴他:「沒用的陸川,如果我堅持把這件事鬧開,不但秦織要被記過,連你也要被連累。」
「哦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秦織寫書的那個網站,我家裡也有股份。陸川,你說巧不巧?世界這麼大,偏偏她秦織每一件事都要和我扯上關系。」
這當然不是巧合。
當初要和我籤約的網站不止這一家,但我是對比了一圈,才選了條件最好的他們。
現在想來,我才有些恍然。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蘇渺就在暗中算計我,把我的命脈掌握在手中了。
「我可以不追究這件事,也可以不為難她,畢竟秦織一事無成,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但是陸川,我喜歡你,你是知道的。」
後來陸川答應了蘇渺,和她扮演三個月的情侶。
「我其實……很明白你的性格。從我答應她的那一刻起,不管是真是假,是為了什麼,你都不可能再原諒我了。」
陸川凝視著我的眼睛,眼中再不復一貫的冷靜疏淡:「但我那時候才意識到我的無力。織織,我一向自傲,自以為優秀,自以為能和你一步一步慢慢來,生怕進展太快,反而適得其反——事實上,我不擁有一些不可摧折的東西,就隨時可能被人盯上。」
陸川的反擊,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蘇家狀似堅不可摧,但傲慢自大的蘇渺,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敏銳度,運籌帷幄,從細節一點點攻破,幾乎以一己之力,折斷了蘇家最鋒利的兩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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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這三個月,在和蘇渺她們實驗室的項目合作中,他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最關鍵的證據。
「你的性格太直,我擔心把事情告訴你之後,你衝動之下,可能會直接去找蘇渺。」他捧著我的臉,目光專注地看著我,「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他們揮揮手就能做出的舉動,我們必須要全盤規劃、時時警惕,不能有半分差錯,否則前功盡棄。織織,我不敢冒這樣的險。」
「那次同學聚會,一開始我隻是想見你一面,單獨說說話。可是在你的臉貼過來的那一刻,我就失控了,包括之後的每一次——織織,隻有你能讓我方寸大亂。」
他柔軟的指腹輕輕擦過我的臉,力道極輕,甚至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可是……織織,我一直記得你那天跟我說的話。你說你要寫出一個和我們不一樣的世界,而我告訴你,你的徵途是星辰大海。」
「我不能讓我自己,成為你理想夭折的原因,哪怕一絲一毫。」
「我還要為你,討回當初的公道。」
14
蘇渺真的喜歡陸川嗎?
從出生起,想要什麼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對她來說,陸川是一個挑戰,而我是她達成這個挑戰路上的障礙。
我們的人生,對她來說,隻是場無關痛痒的遊戲而已。
何其傲慢。
那天晚上,聽完陸川的解釋,我沉默良久,才重新抬起頭看向他。
「陸川。」我說,「我們合作吧。」
「我要讓蘇渺再出手一次,然後絕地反擊,我不會再讓她來摧毀我的人生了。」
原本我的想法,是讓蘇渺借蘇河的手,再刁難我一次。
而我,已經暗中聯系到關系還不錯的作者,打算聯名跟網站官方舉報,作為總監的蘇河收受賄賂,偽造榜單,打壓新人作者……
我已經做好了廢棄這個筆名,和它名下的作品不要的準備。
可陸川制止了我。
他眼底清晰倒映出我的臉。
神情發冷,嘴唇緊抿,目光裡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然後陸川一把抱住我。
「不會的,織織。」他把嘴唇貼在我耳畔,嗓音異常溫柔,帶著強烈的安撫之意,「有我在,你不會陷入絕地,永遠都不會。」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在他身上留下鮮明的吻痕,挑著他在實驗室、蘇渺也在場的時候給他打電話,故意講些曖昧的葷話,甚至以「女朋友」的身份,和陸川一起出現在項目的慶功宴上。
這對蘇渺來說,是莫大的挑釁。
她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所以急不可耐地對我出了手。
而越急切,就會留下越多的破綻。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這期間,蘇渺打來無數個電話,我一個都沒接,最後發過去一句「像你這種人,連被掛在路燈上都不配」,然後幹脆拉黑了她的號碼。
「……好了,既然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你也可以收拾一下回去了。」
「回去?」
「你不是後天就要回北京了嗎?」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眼望著他,「陸川,我們的合作結束了。」
氣氛有片刻的凝滯。
陸川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隻剩一片蒼白。
這是我第一次從陸川臉上看到這麼慌亂的神情。
他幾乎是有些倉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織織,我不是為了合作才跟你……」
「我知道,就算沒有我,你照樣可以弄倒蘇渺,幹翻蘇家,早晚的事情。」
我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但是那天在食堂,你也聽到了我跟江瑤說的話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瞬間,我幾乎從陸川眼中看到了血色。
他眼尾泛紅地看著我。一字一頓:「秦織,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隻喜歡過你。」
如果三年前的秦織聽到這句話,大概會興奮到整個人從地上蹦起來,然後撲進陸川懷裡,緊緊抱住他。
可能還會眼睛亮亮地跟他說:「學神,我們談戀愛吧!」
但終究已經過去三年了。
陸川說得沒錯,他很了解我。
很久之前的期末考試月,我和他一起去圖書館復習。在獨立的三人小教室裡,陸川趴在桌上睡著了,長長的睫羽覆蓋下來,掩住了他眼中一貫的冷清,反而多了幾分柔軟無害。
我伸出食指,一點一點湊近,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後輕輕貼到我自己唇邊。
那甚至算不上一個吻,卻已經讓我的心髒狂亂跳動。
可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我再也不可能像當初那樣,單純而義無反顧地喜歡他了。
我和陸川之間隔著太多,除了這三年時光,還有曾經張口難言的誤會,陰魂不散的蘇渺,站在她身後、如今才大廈傾塌的蘇家……和我們如今已經背道而馳,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咬著發麻的舌尖,把心頭尖銳的痛強壓下去,仰頭望著他:「陸川,我以前也喜歡過你,但那是以前。這一次遇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那天在同學聚會上,我真的醉到一點清醒的意識都沒有了嗎?
半瓶啤酒,還不至於讓我這樣。
我睡陸川,包括後面答應和他保持長期關系,未嘗沒有帶著幾分報復的心思。
我想看一看,曾經於我而言遙不可及的高嶺花、天邊月,究竟是怎麼墮落於普通人的欲望的。
哪怕和陸川絕交後,我也沒有再談過戀愛。
甚至於後來的人生裡,他幾乎快要成為我的心魔。
我總是反反復復地夢到他,夢到大一那年他在操場上遞給我的熱牛奶,還有第二天一早離校前又在門口碰見時,他漫不經心衝我揮手的樣子。
我們大三那年冬天,南京難得下起大雪。拽著江瑤去操場玩雪的時候,正好在積雪的足球場邊遇到陸川。
那時候我已經和他形同陌路,所以刻意避開他的眼神,和江瑤一起踩著雪,打起雪仗。
然而我用的力氣大了點,一個雪球從江瑤耳邊飛過去,正中陸川那張好看的臉。
雪球碎開,掉落在地上,他臉上還沾著雪沫,眼神已經直直地向這邊看過來。
隔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藏匿在視線中的情緒模糊不清,卻還是在第一時間讓我的心揪了起來。
抿了抿唇,我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
氣氛凝滯中,還是江瑤湊過去,替他拍了拍肩膀上殘留的雪,尷尬地道歉:「對不起啊陸神,我們沒看到你在……」
陸川搖搖頭:「沒事,你們玩吧。」
然後就轉頭離開了。
後來幾年的冬天裡,我再也沒有玩過雪。
所以我想,或許等我得到陸川之後,就不會再這麼執著了。
但我高估了自己。
因為我曾經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他。
久別重逢,在朝夕相處中,除去生理上的歡愉之外,又一次寸寸死灰復燃的,還有我對他的心動。
可是陸川呢?他現在可能喜歡我,但這種喜歡裡,多多少少夾雜了對於蘇渺同仇敵愾的恨意,也總有一天,會在世俗無盡的瑣事間消磨殆盡。
與其如此,還不如就停留在此刻。
當初跟他攤牌之前,我就想好了。
既然注定不能長久,幹脆像焰火燃燒一樣,在這段極短的時間裡用盡我的喜歡,以後再不惦念。
最終,我緩緩開口:「從那天之後,我一直都在利用你。」
陸川沉默片刻。
「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我咬牙看著他,「陸川,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陸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微微俯身,眼睛在很近的距離注視我,一字一句地說:「秦織,你不信我的真心。」
這一次,我沉默了很久。
「對,我不信。」
陸川很艱難地勾了勾唇角,距離過近,我清晰地看到,他那雙明澈的眼睛裡滿是受傷的神色。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伸出手去,十分輕佻地勾住他的下巴:「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走,是除了我就沒人要了嗎?」
15
這話實在太過傷人,以至於說出口之前,我不得不把內心劇烈的痛生生壓下去,才能清晰地吐出字眼。
陸川最後還是離開了。
臨走前,他跟我說:「織織,我不逼你,我給你充足的時間慢慢想清楚。」
可還能怎麼想呢?
我們的人生已經各自往前,不能再回頭。
陸川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跟編輯申請,《焰火》全本完結。
這是我寫過最坎坷的一本書,在創作它的短短兩個多月裡,我經歷了事業的大起大落,回擊了我曾經以為永遠鬥不過的人——
也……和我心愛的人重逢又告別。
在宣布《焰火》完結後,評論區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