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久過去了,她好像一點都沒變,坐下來的第一時間,就衝我微微一笑:「秦織,我還以為你不願意再見我呢。」
我也跟著假笑:「怎麼會呢?我可是非常、非常想念你的。」
大三那年,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校慶徵文比賽。
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一等獎的五千塊獎金。
然而獎項公布那天,蘇渺拿到了一等獎,我甚至連三等獎都沒有。
重點是,她寫的那篇東西,核心幾乎和我一模一樣。
我跟組織比賽的學生會反映,他們很禮貌地告訴我,蘇渺和我是同一天提交的徵文,不存在抄襲的問題,隻是巧合。
聽著他們在那來來回回地跟我打官腔,我知道這事是不可能有結果了,於是就去找蘇渺本人。
在教學樓前,我把化著精致妝容、拎著 LV 包的蘇渺堵在臺階前,一字一句地問她:「我的作品是凌晨一點提交的,你是下午四點——蘇渺,你真的很缺那五千塊錢嗎?」
她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用指尖拎著那個包,在我眼前晃了晃:「秦織,你是在搞笑嗎?我一個包就值好幾個五千塊錢了——我知道你很缺錢,但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
「何況……」
她微笑著湊近了我,用隻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浮現在她那張漂亮臉蛋上的笑容從容篤定,幾乎帶著天生的傲慢和驕矜。
從前的無數次,她就是掛著這樣的笑容刁難我,然後再若無其事地離開。
可是為什麼呢?
她漂亮,成績好,家境優越到我再過十輩子也追不上,為什麼偏偏跟她眼裡「窮酸又無能的差生」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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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織,我覺得你應該明白一件事。」她低聲道,「人的階級是天生的,我想要的任何東西,你都不配和我搶。」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後,已經揪著蘇渺的衣領把她按在旁邊的柱子上,甩了兩個耳光。
正值下課時分,教學樓前聚集了不少人,此刻目光都匯集在此。
蘇渺不但沒有動怒,反而偏過頭,望著旁邊無奈地笑起來。
我轉過頭,看到了神情嚴肅的陸川。
6
「上次同學聚會,我本來想和陸川一起過去,結果實驗室那邊臨時有事,就讓他一個人過去了。」
蘇渺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應該有把我的問候帶到吧?」
「沒注意。」我漫不經心地說,「最後大家都走了,我主要在和陸川聊以前的事。」
她沒接話,抬手叫服務生過來,點了兩杯拿鐵、一杯熱美式,然後衝陸川溫聲道:「陸川,我記得你一直隻喝美式的吧,是不是?」
我冷眼看著她表演,直到服務生把三杯咖啡端上來,才伸手端起陸川那杯,偏過頭望著他笑:「我突然想喝美式,好不好呀哥哥?」
陸川眼皮一跳:「……你喝。」
然後我就當著蘇渺的面,把陸川那杯美式喝完了,還把留著口紅印的杯子重新放回到他面前。
再抬起頭時,蘇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用一種輕蔑的目光打量我片刻,緩緩勾起唇角:「秦織,一年沒見,你倒是長進不少。」
我衝她甜甜地笑:「那可不,畢竟我們普通人和大小姐不一樣。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一年多了,不長進才不正常。」
說出這句話之後,因為蘇渺的存在,而長期以來留在我心頭的陰霾,終於開始消散。
當初我打了她,被陸川記了過,在學校裡的朋友就隻剩下江瑤一個人。
那件事造成的影響也遠不止於此——因為蘇渺的叔叔是我們學院的教授,我得罪了她,意味著從此和學校的所有獎項、榮譽沒有了關系。
那個時候,我的人生幾乎落入絕境。但我不肯認輸,除去努力學習保證自己盡量不掛科之外,就隻剩拼命地寫書,硬生生從荒蕪的人生中又開闢出另一條路。
大概連蘇渺也想不到,我這個被她踩到谷底的人,還會有再翻身爬起來,坐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
「普通人……」
蘇渺緩緩咀嚼著這三個字,片刻後,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中的輕蔑不加掩飾:「秦織,你遲早會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陸川冷然道:「蘇渺。」
蘇渺看了他一眼:「陸川,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暫時不跟她計較這些。但你要記住,你不可能永遠護著她。」
然後她毫不猶豫地拎著包離開了。
等到位置上隻剩我們兩個,陸川終於轉過頭,看著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織織,你不該招惹她的。」
心頭有涼意混合著隱痛一並湧上來,我抿了抿嘴唇,死死地瞪著他:「我就是要惡心她,怎麼樣!她欺負了我這麼久,我還不能反擊回去嗎?」
「我不是……」
「對啊,我怎麼忘了,她是你前女友,你們當然關系匪淺。陸川,既然你還喜歡蘇渺,見個面都生怕我膈應到她,又何必要跟我糾纏呢?」
過往的回憶在這一刻驟然湧現,我想到當初的事,想到陸川毫不猶豫地站在蘇渺那一邊,痛得指尖微微發抖:「我並不是非你不可——你以為我們絕交之後,我就沒有再談過戀愛嗎?我交往過的人多的是,比你帥的、比你更優秀的也有不少,我不缺你——陸川,我不缺你。」
我豁然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
出了門,秋日陽光肆無忌憚地籠罩過來,漾開一片微薄的暖意,而我的眼淚也終於掉了下來。
在行人疏落的街角,結完賬的陸川終於追上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從身後緊緊抱住我。
他清冷的聲音像是高山上的一捧雪,字字句句,就這樣被陽光曬著,融化在我耳邊:「秦織,是我缺你。」
「我不喜歡蘇渺,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他溫熱的指腹擦過我眼尾,動作輕柔得仿佛我是什麼易碎品。這種小心翼翼,反而更勾起了我內心的酸楚。
其實我與陸川之間,本不該是這樣的。
我轉過身,隔著朦朧的淚水看向他:「你不喜歡她,又為什麼要和她在一起?」
那一瞬間,陸川眼中有晦暗不明的情緒閃過,但一眨眼就不見了。
或許是眼淚模糊視線的緣故,我並沒有看得真切。
隻感受到他猛地把我攬進懷裡,接著有冷冽的香氣鋪天蓋地,纏繞而上。
「織織。」
陸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有熟悉的清冷聲音在我發頂響起,語氣莊嚴得像是一個承諾:「之前的公道,我會替你討回來。」
「你再耐心地等一等。」
秋日凜冽的風穿過落葉,打著旋兒落在我們身上,連同夕陽逐漸黯淡的金紅色光芒,一寸寸點燃了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悸動。
我閉上眼睛,安靜地任由陸川抱著我,一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
什麼都沒有再問。
後面幾天,陸川忙著實驗,我忙著趕稿,都沒有再見面。
直到那天,我通宵寫文,一覺睡到傍晚,半夢半醒間接到陸川的電話,說他就在我家門口。
我清醒過來,撥弄了兩下睡亂的頭發,小跑過去給陸川開門。
門開了,穿著襯衫工裝褲的陸川站在外面,微微垂眼看著我:「醒了?」
「嗯。」我側身給他讓開位置,「今天的實驗結束了嗎?」
他進了門,把手裡拎著的東西放在玄關櫃上:「給你帶了晚飯,你睡了一天,先吃點東西吧。」
我偏過頭,低聲道:「我不想吃。」
陸川動作一頓,旋即走過來,一手撐著我身後的沙發背,欺身過來,鼻尖碰著鼻尖,上半身幾乎貼在我身上。
我一個沒站穩,身子往後仰,被他一把攬住腰肢,於近在咫尺的地方望著我,形成了一個曖昧又親密至極的姿勢。
我很少見到這樣的陸川,似乎溫柔冷靜的矯飾從他身上剝落,一瞬間就變得極富侵略性。
他慢條斯理地問我:「那麼,你想直接動手?」
7
「不……」
距離過近,呼吸纏繞,我緊張得喉嚨發緊,近乎幹澀地擠出一個字,卻遲遲吐不出下文。
玄關的天花板亮著一盞燈,光芒水流一樣湧動下來,昏黃又曖昧。
他發頂有幾縷頭發翹著,碎碎絨絨的,帶著幾分孩子氣。也許是逆光的緣故,臉部的輪廓更加明晰,而眼中深邃的、復雜難辨的光,像是漩渦。
我微微失神。
我承認,我騙了陸川。
沒有以前那些人,沒有多情旖旎的過去。
我寫過的所有甜蜜的愛情故事,都來自構築在完全理想化世界的想象。
而陸川……是我二十三年的貧瘠人生裡,唯一喜歡過的人。
是的,我終於承認——我曾經真心實意地喜歡過陸川。
因為自卑,我一直沒有告訴他。而蘇渺的針對,不但讓我的學業跌落深淵,也輕而易舉摧毀了我漫長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心動。
「織織。」
陸川捧著我的臉,鼻尖又往前壓了壓,「這種時候要專心一點。」
那種柔軟的觸感裹挾著他身上的荷爾蒙氣息,以一種近乎摧枯拉朽的力道,重重地撞進了我心頭。
我幾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回房間,可以嗎?」
「好……」
陸川俯身勾著我的膝彎,伸手把我抱了起來,一步步走到臥室。
他把我放下,側頭看去,動作忽然頓住。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被我放在電腦旁邊、和咖啡杯擱在一起的宇航員擺件。
「你還留著它嗎?」
我心頭一跳,故作鎮定地說:「當時畢業搬家,把所有東西一起打包送過來的。」
陸川扶著我坐起來,替我攏好散亂的衣襟,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片刻後,他開口道:「其實當時我給每個人挑禮物,都帶著一些特殊的含義——比如你這個,當初你告訴我,你實在不會寫代碼,但可以寫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話,將我猛然拽進回憶裡。
我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撕扯了整整十七年的父母終於精疲力竭,選擇了離婚。我爸託關系使手段,幾乎帶走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隻把一間牆皮脫落的空蕩蕩的房子留給了我和母親。
他離開的第二天,高考成績出來了,我在網上查了一天資料,然後選擇了傳說中最能賺錢的計算機專業。
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我隻是個普通人,做不到爽文主角那樣的天賦異稟勤能補拙,甚至連專業課最基礎的部分都聽得一知半解。
於是我開始走另一條路。
陸川把宇航員擺件送給我時,正趕上我第一本書完結大賣,甚至上了網站最有含金量的榜單。學業帶給我的巨大挫敗感,被另一種成就感所取代。
我從他手裡接過盒子,三兩下拆開,看到擺件的一瞬間眼前一亮,忍不住跟他分享了我的喜悅。
「學神,我覺得我以後可能會和你們走不同的路。」
我認真地看著陸川:「你信不信我?我的確寫不好代碼,弄不懂算法和編譯原理,但是我能用我的筆寫出另一個世界。」
陸川看了我幾秒,忽然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在我發頂拍了拍。
「嗯,我相信,你的徵途是星辰大海。」
記憶裡陸川的笑容,與如今坐在我面前親吻我的男人那張臉交錯重疊,我在恍惚的神思中陷入欲望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