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要去阻止他們,我不能看著阿則和師父互相廝殺。
我忍著眩暈往前一步,卻被母後的屍體絆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堅定的搖搖頭,又用手指著自己。
「我……去……」
我看著他,並不確定。
大太監悽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宮女被侮辱了,皇後娘娘遺體在此,隻怕……」
他不敢再說下去。
我心裡明白,他說的是事實。
歷史上,宮廷被攻下,遭受亂軍侮辱的後妃宮女不在少數。
一些赫赫有名的宮妃,即便死後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後,她可是華京第一美人。
我心裡生起一股勇氣,從懷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給魏昭。
「去找明則,告訴他,不可以殺我師父,不可以!」
魏昭接過,鄭重的點點頭,轉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馬廄的方向。
我目送他遠去,緩一緩力氣,站起來,對大太監冷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後妃宮女太監到御書房集合,所有宮廷守衛隨本宮一起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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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監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幾分激動。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聲呼號著,很快更多的宮女太監高聲傳話。
我遊走在人群之中,見敵殺敵,身邊很快匯聚了上百個宮廷守衛,他們跟著我一起拼殺。
血染透長裙,寶劍卷起刃。
敵軍丟盔卸甲,卻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著夕陽的餘暉,走到御書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著我,滿懷感激的躬身行禮。
我一眼看見母後的屍體,她已被宮女們收拾整齊,安詳恬淡的躺在一張軟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寧。
魏昭該帶到消息了吧……
他們該一切安好吧……
我聽到門外有陌生的腳步聲,侍衛們將來人攔住。
我聽到那人撩動鎧甲的聲音,又聽到他卸去頭盔,跪地行禮。
「臣明則救駕來遲,請公主殿下贖罪,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這聲音……如此熟悉。
不知為何,那一刻,滿腔淚意忽然就湧了上來,臉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綻放,冰冷的身軀仿佛在這一刻回暖。
阿則,我的阿則!
他回來了!
歡喜和恐懼同時填滿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遲遲不敢回過頭去。
身後的人耐心的等著我,即便沒有回轉身,我也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緊緊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沒有轉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淚,緩緩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淚痣。
真的是阿則。
果然是阿則。
他單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滿身血跡,面容卻擦的幹凈,似生怕我認不出他。
他看見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這笑容陽光幹凈,仿佛冰雪初融,當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樣撲面而來。
他站起來,走向我,緊緊將我抱在懷裡,似乎要將我的全身心都揉進他的身軀裡。
「阿玉,我回來了。」
「我總算回來了。」
他語意間一股濃濃的澀味,仿佛為見這一面,他跋涉了萬水千山。
我感覺到一股輕松,隻有在阿則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張張口,想說些什麼。
卻被人打斷。
「啟稟將軍,亂軍之首陸耀的首級已帶到,該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阿則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計策收服了陸耀的亂軍,此一役,你功不可沒,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動彈。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謂殺人誅心。
我看向說話之人,那人也抬起頭來,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無遺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著胡須,滿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計。
我如墜深淵,整個人被這巨大的噩耗擊懵了。
我推開阿則,目光死死的盯著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邊角有鮮血。
我緩步走過去,打開匣子。
我看到了師父陸耀的頭顱,他死不瞑目,滿面驚愕,仿佛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
我感覺到一種叫命運的東西。
它讓人無法接受,卻也無法推拒。
我無意識的接過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阿則不解,他疑惑的攔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麼了?」
「你生我氣嗎?」
「當日,我真以為自己死了,並非故意瞞你。」
「你不知我為了回來見你……」
「陸耀是我師父!」我喉嚨發緊,嗓音嘶啞如獸。
阿則驚愕的睜大眼睛,抓著我袖子的手指瞬間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覺到一種叫宿命的東西,喉嚨滾動了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良久,他澀聲道,「阿玉,我不知道。」
誰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緩緩退去,看著我的衣袖從他手中一點點滑落,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聽到阿則的腳步聲向我追來,卻有一聲爆喝打斷了他的腳步聲。
「陛下!」
「將士們都在等您,大周已覆滅,將士們都辛苦了,您該犒賞三軍,歡慶三日。」
魏相聲音冰冷。
我頓了頓腳步。
是啊!
大周覆滅了。
我變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著我。
目光交鋒,如兵戎相見。
而魏相身後是無數將士,一個個眼眸發狠的盯著我。
他們雖然打著為了我的名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是為了自己當開國功臣。
他們剛剛覆滅了趙家天下,又怎會讓趙氏公主得勢?
他們下一個要打壓的估計就是我這亡國公主了。
這一瞬間,我和母後的命運,何其相似。
30
我在宮門口遇見了氣喘籲籲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樂。
魏昭看見我,滿面羞慚,他僵硬跪下,深深低頭。
「對……勿……起!」
「我……遲……了!」
康樂撲了過來,她慌亂的解釋。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亂軍中走,害怕他有閃失,這才命人將他拉住,我隻是想救他,有沒有耽誤你的事?」
「母後呢?父皇呢?那些亂軍他們有沒有傷害父皇母後?」
我瞬間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馬亂的華京,恰好遇到躲避亂軍的康樂。
康樂派人攔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頭,解釋不清……
一切就這麼巧妙又突兀的發生。
康樂難得鼓起一次勇氣救人,卻偏偏害我失去了兩位至親。
我再也不會有師父,也和阿則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該故人重逢,卻變成仇人相見。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隻見她一身農婦打扮,白嫩的小臉幹幹凈凈,她身後跟著上百護衛,各個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這樣一隻精銳隻能是母後安排用來保護她。
她有上百精銳,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萬千寵愛,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後,師父和阿則。
那一瞬間,新仇舊恨一起湧了上來,我拔出長劍,一劍指向她的脖頸。
「為什麼?」
「為什麼又是你?」
「為什麼該救人的時候,你不救,不該救的時候,你偏偏要救?」
「為什麼你不能死在亂軍之中,為什麼?」
我聲音悽厲,恍若厲鬼,恨她到極點。
康樂嚇壞了,她連連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卻下意識緊緊的護著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隻想幫幫你……」
「我也沒有跑,我到宮中來救你和母後……」
我如鯁在喉,湧到喉間的血再也壓制不住,「噗」的一口噴了出來。
我上輩子大概欠了康樂很多錢,這輩子她要這樣折磨我。
我勸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卻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閉門不出。
沒多久,阿則送來一口棺材,裡面是師父陸耀的屍身。
我親手將師父的頭顱和身體縫到了一起,我針線活不好,但我想師父大概不會嫌棄。
我在雲初寺的那些年,新來的尼姑對我都很和善。
她們都是師父為我培養的護衛,要培養這麼多的女護衛自然要耗費巨資。
故而,我見他的每一次,他都在為錢發愁。
我年幼時,會將自己為數不多的錢給他。
他摸著我的頭笑,說我寬厚仁慈,有乃父之風。
我替他出主意掙錢,他眼睛發亮,說我若是男兒多好,氣得我一年沒理他。
我年歲漸長,他說,幸虧是女兒,不然如何能長這般大。
再後來,他問我要不要當女皇,我說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為自己將要培養出一位女皇而驕傲。
可我讓他失望了。
我沒有成為女皇,反而成了亡國公主。
我的眼淚瞬間如暴雨傾瀉,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臉上,仿佛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歡了三日。
阿則犒賞三軍,封了無數大將,又封魏相為亞父,權傾天下。
他又用極快的速度安撫京城百姓,發布一道道政令,讓整個京城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下來。
又發布國喪,將死去的皇帝賜謚號廢帝,以國禮埋葬廢帝和母後。
他如此做,算是常規操作。
歷代新皇登基,若無刻骨之恨,一般會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後之事,畢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隻是,在安排母後埋葬時,他親自來問我,該讓母後與誰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門口。
我在門裡。
一門之隔,我沒有開門,他也沒有推。
我想起母後臨死前的話……
「我早就該死的,當年沒死,留下罵名無數,如今再不死,史書中該怎麼寫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沒有辦法。」
「有時候眼前沒有路,隻有硬著頭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處僅一年,和廢帝相處卻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該比一年相處深厚,她為了康樂也寧願舍棄我。
按理,我該讓她和廢帝合葬。
可若跟著廢帝,她便是廢後。
她那樣愛慕虛榮的一個人,大概不願意死後有這樣一個稱號。
兩人死前鬧到刀劍相向,大概死後也不願意再見。
反而先皇愛惜百姓,善待良臣,名聲極好,對她也仁至義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