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靜道,「還請陛下將我母後與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謝陛下恩典。」
我的用詞大概傷到了阿則,他沉默良久,語意中幾多壓抑的苦澀。
「阿玉,你恨我……」
「當日,我真以為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廢帝逼迫,有謀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賣父親,也不能背棄你,隻能讓你多照拂魏家,延緩時日。」
「我不知自己是鎮國將軍遺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從未想過騙你。」
我淡漠道,「那你為何死而復生?」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良久,門後響起阿則滯澀的聲音。
「阿玉,我寧願自己真的死在當日。」
「我也寧願收到那封勸降書的是你師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勸降書的是師父,那麼死的人就是阿則。
這結果同樣讓我不寒而慄。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這是一個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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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湧起一股沖動,我要去見他,手指放在門上,腦中閃過師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著心如刀絞,冷聲道,「陛下請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則語中的失望難以言表。
我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我坐在軟塌上,披著大氅,抱著手爐,依舊冷入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張嬤嬤進來低聲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聲,眸子無意識的看著外面。
張嬤嬤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這一路上,陛下南徵北戰……」
「夠了!」我斷然喝道。
張嬤嬤住了口,良久,她長長一嘆,「公主,人死不能復生,您還是要往前看,陸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師父的確希望我好。
但師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隨波逐流,將命運交付在別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頂天立地,成為掌控命運的那一個。
張嬤嬤道,「陛下賜了先皇旁邊的陵寢給陸先生,該將先生安葬了。」
我回過神來,思緒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亂軍賊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國師,居功至偉。
我淡淡道,「暫不安葬,等師父瞑目的那一日,再行安葬。」
張嬤嬤驚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著疼惜驚恐。
她俯下身,將我緊緊抱住,自己卻先哭了出來。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頒布政令一個月,一直沒有舉行登基大典。
朝臣們幾次三番上奏,阿則卻說再等一等,選一個良辰吉日。
這一日。
雲初寺的尼姑們來請我,說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們名為尼姑,實則是保護我的侍衛。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個尼姑冢,選了一個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雲初寺。
祭奠完畢後,尼姑們簇擁著我去後山遊玩。
後山……
那裡有太多我和阿則的快樂日子。
我滿心推拒,尼姑們卻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說帶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裡,我看到了阿則。
阿則恢復了一身山間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間,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見到他的瞬間,反而平靜下來。
我隨手折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經心的向他走去,他明顯放松下來,手指在一朵花上纏繞,折下花枝,也向我走來。
我們匯合在一起,仿若從前一般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說著小時候的事,我平靜的聽著,隨口附和一兩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來,目光中幾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嗎?」
我:「……」
「那你信命嗎?」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著悠悠雲遠山,悵然道,「我本以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現在不確定了,命運如鬼神,鬼神難測。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會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該感動吧?
可我一點兒也不,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個康樂。
母後看似為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頭來,形勢比人強,武陵王府逃亡,康樂被關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熱。
我淡淡道,「什麼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為帝,你可願做我的皇後。」阿則看著我,目光堅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覺得這是最好的打算。
一國之後,何其尊貴。
可我卻笑了。
我抬眸看他。
「你也想如廢帝一般殺兄奪嫂?」
阿則被這個詞深深擊中,面色驟然慘白,粉潤的唇瓣失去血色。
他大概想不到我會為他做到這般地步,會以自己的姻緣為籌碼,去參與這一場華京的驚天豪賭。
我賭贏了,保住了魏家,確認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造了反,卻也給命運打了一個死結。
我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即便你讓我如母後一般假死換個身份,可隻能瞞得過一時,天下人總會知道我是前朝公主,你的臣子會否擔心我復闢大周?」
「若有一日,我們誕下孩兒,他身上有前朝血脈,會否得到朝臣支持?」
「若你將來,後宮佳麗三千,你的另一個孩兒血脈純正,你猜,朝臣們在我的孩兒和另一個孩兒之間,會選誰?」
阿則果斷打斷我。「不會有別的女人,也不會有別的孩子,隻有你,阿玉,你信我!」
他緊緊握住我的肩,又似怕捏碎了我,隻能將全身力氣用在自己身上,整個人緊繃極了。
我靜靜聽著。
這條件真好,好到我幾乎無法拒絕。
可我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十八年,我不想我後餘生依舊見不得光,甚至連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這不是好,這是詛咒。
我輕輕的掰開他的手指,平靜道,「阿則,我信你的,可我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我一步步退去,在他的悲傷錯愕中轉身離去。
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抱歉,阿則!
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多到我已不能隻顧自己的喜怒哀樂。
33
我回到公主府。
一個人卻跪在我門前,他挺直脊背,整個人沉靜枯寂,仿若苦修多年。
我走近了,才發現是魏昭。
他聽到腳步聲,回眸看我,眸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緩緩站了起來,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羊皮袋子。
「拿……著……」
「這是什麼?」
「拿……著……」
我默了默,伸手接過,越過他身邊,向裡面走去。
「你……恨……我……嗎?」
我頓住腳步。
恨他嗎?
這些天,我將過去的事情復盤了一遍又一遍。
發現這是一個死局。
阿則不知領軍之人是我師父,師父也同樣不知明則就是寧則。
兩軍遲早要交戰,遲早要死一個。
而魏昭若不咬斷舌頭,會扛不住刑罰出賣我,可他咬斷了舌頭,就不能清晰的將事情告訴康樂。
對康樂而言,她虛榮又懦弱,能在亂軍之中,鼓起勇氣救人,鼓起勇氣回來,就已很了不起。
仿佛每一個人都做錯了一點,又仿佛每個人都沒有錯。
到最後,我也不知該恨誰。
命運無常,我們沉浮其中,想要逆天改命,實在有些自不量力。
我問道,「你為何不回魏家,如今魏家鼎盛,你回去,會有一個好前途。」
魏昭冷笑一聲,「已……斷……了」
我一時無言,捏著羊皮袋子回了府。
我打開羊皮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張字跡整齊的紙看了起來,看著看著我眼眸瞬間瞪大,拿著紙張的手在不停的顫抖。
我眼睛發脹,急忙傳令道,「讓魏昭來見本宮。」
沒多久,魏昭來了。
我忍著滿腔澀意,揚起手中的紙,問他,「這從何而來?」
魏昭磕磕絆絆的說,可我一點也不嫌他說的慢,隻怕他說的不詳細。
這一個月,魏昭先去了魏家,從魏家人口中知道當年事情真相,又去了阿則起義之地一一查明。
當年,廢帝將鎮國將軍府抄家滅族,阿則的母親從狗洞爬走僥幸逃脫,躲躲藏藏中誕下阿則。
其後,阿則的母親被魏相找到,魏相沒有將人交給廢帝,反而將阿則認作私生子一般養大。
阿則長大後,聰慧過人,武藝超群,更兼品行端正,魏相借著阿則的名義,籠絡鎮國將軍的舊部,謀反之心,也一日勝過一日。
後來,阿則替我擋劍身死,醒來後人已到了嶺南。
嶺南的鎮國將軍舊部個個心高氣傲,雖說借著鎮國將軍的名義,這些人勉強湊在一起,但真讓他們服從一個毛頭小子,並不容易。
阿則廢了很大的功夫將他們一個個打服。
那段時日,他廢寢忘食,晝夜不停,籌謀著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堂堂正正的回來。
後來,他起兵舉事,沖鋒陷陣,從來沒有怕過。
魏昭抬眸看我,黑眸發亮。
「擋劍……是……真心。」
「死……是……真。」
「他……很拼……很拼。」
「他……九……死……一……生……而……來,你……該……信……他。」
不知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面。
魏昭還想說什麼,我沉聲道,「出去吧。」
「阿……玉……」
「出去!」
魏昭黯然走出,我軟倒在榻上,擁著被子,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趙紫玉,你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下人說,魏昭在公主府外僱人搭一個草棚,問要不要阻攔。
我冷聲道:「由他去。」
他要自苦,要修行,要當公主府的看門人,隨他!
我的心是亂的,我連明日如何都想不明白,根本無暇去管另一個人。
後來,魏昭真的在公主府旁搭建的茅草屋住下。
張嬤嬤說,魏相找過魏昭。
可魏昭當場寫了一封斷絕父子關系的聲明,以死相逼和魏相斷絕了所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