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想掩飾,於是用冷冰冰的口氣說:「一個鄉野蠢笨丫頭,華兒必不會放在心上。」
可就是這麼個蠢笨丫頭,卻一聲不吭地走了。
裴青珩發現後,想也沒想就追了出來。
飛奔了一整夜,終於追上了她。
可她卻說,他們之間隻是一場金錢交易。
那一刻,裴青珩怒不可遏。
他想問問,那一夜的纏綿,那每晚的相伴,那風雪中的舍命相救,全都是為了錢嗎?
但與生俱來的自尊和自傲隻讓他冷聲扔下一句:「跟我走,否則往後別再來找我。」
可她還是沒有跟他走,還說什麼一輩子不會去找他。
裴青珩獨自走了。
一邊走一邊自嘲。
自己真的是瘋了,為了這麼個鄉野丫頭追了一整夜,真是不值得。
回京後,他又總在深夜中失眠,想著小幺。
即便睡著,夢裡也全是她的模樣。
他,真的好想好想那個鄉野蠢笨的小丫頭。
這麼過了半年,他無意中聽說,京城裡有個賣滷面的攤子,老板是個遼東來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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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朝就匆匆趕過去,一顆心狂跳不止。
離得近了,他終於看清了,真的是她。
他突然覺得眼中一片潮湿。
肯定是被湯鍋氤氲的熱氣燻到了。
「來一碗,多放些湯。」
他隻說了這麼一句,就匆匆轉身去找位子。
生怕再多看她一眼,就會當著所有人失態。
面端上了,隻有幾粒蔥花。
她果然還記得他的喜好。
裴青珩拼盡全力才壓制住上挑的嘴角,問她來京城做什麼。
原來是尋人。
他的心又開始跳了,卻還是故作冷漠地問:「當初不是說一輩子不來找我嗎?」
可話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
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小醜。
小幺來了京城,確實是尋人。
隻不過找的人不是他。
那個總是陪在他身邊,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小姑娘,現在有了別的人。
11
日子一切如常,我照常擺攤賣面。
隻不過每天都會遇到裴青珩。
他要一碗面。
我煮好後,隻放幾粒蔥花端過去。
他默默吃完,然後離開。
誰也不會Ťù₅多說一句話。
我不明白,他這樣的身份,什麼山珍海味沒見過,為何非要每天趕到我這吃碗面。
可他從不說話,更不會打擾我做生意。
我也就不在意,隻把他當作一般的食客。
最近,崔宴來得少了。
他入了今年的秋闱,每日都在埋頭苦讀。
十年寒窗,為了供他讀書,崔大娘把家裡的幾畝水田都賣了。
隻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
這天,我賣碗面,正準ṭŭ̀₌備收攤,遠遠跑來一個人。
「小幺姑娘,出事了!」
是崔宴的同窗好友,也在我這吃過好幾次面。
此時,他滿臉驚惶失措,氣喘籲籲道:「剛剛書院突然來了許多官差,說是這屆秋闱有人賄賂考官,舞弊泄題,抓走了幾個人,其中就有崔宴。」
「舞弊泄題?」我不解地眨眨眼,「嚴重嗎?」
「當然嚴重了!」
那同窗嚇得臉都白了,「歷朝歷代,秋闱舞弊都是大罪,輕則永世不錄用,重則流放殺頭。」
「什麼?」
這下我也嚇傻了,「崔宴被抓去了哪裡?能去問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嗎?」
「這麼大的案子恐怕會由大理寺審理,那是上達天聽的地方,我們怎麼能有門路進去。」
那同窗送完信,又匆匆回去了。
我六神無主地收拾攤子,連碗都不小心打碎了兩個。
這事先不能告訴崔大娘。
她身子剛好,若知道崔宴出了事,指不定又得急出什麼病。
我回到家,默默坐著一天並一整夜。
天亮後,沒有擺面攤,而是守在巷子口。
迎著一縷朝陽,那麼熟悉的青衣人影走了過來。
裴青珩亦看到了我。
他腳下頓了頓,隨即快步走來,沉聲問:「怎麼了,小幺?」
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頓時洶湧而出。
撲通一聲,跪在他身前。
「裴大人,求求你,救救崔宴吧。」
他愣了下,忙彎身將我扶了起來。
「崔宴怎麼了?」
我將秋闱舞弊的事說了,又哭著哀求:
「崔宴一定是被冤枉的,他讀書用的都是靠家裡賣地的錢,平時還總去書局抄書補貼家用,怎麼會有銀子去賄賂考官?」
裴青珩垂著眼眸,長眉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心中焦急,不由又想下跪。
「求求裴大人查明真相,救救他吧。」
他趕忙握住我的手,又順勢一帶,幾乎是將我攬在懷裡。
「我最近幾日在宮裡整理陳年卷宗,並不知此事。你別急,我會去查明真相。」
我登時喜出望外,剛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
「謝謝裴大人,謝謝。」
「別哭,有我在,小幺不怕。」
他擦了擦我的淚,昳麗的眉目間一片溫柔。
我傻傻看著,一時忘了躲開。
12
裴青珩說去查清真相,一走許多天,再無音信。
我整日心亂如麻,又怕崔大娘看出異樣,還是強撐著每天擺攤。
可心裡存著事,忙起來總是出錯,好幾次連賬都算錯了。
崔大娘看見,忍不住抱怨:「宴兒這麼多天連個人影都不見,你忙成這樣,也不知來幫忙。」
我連忙笑著勸:「科考在即,他專心溫書才是最要緊的事。」
「這也是,」崔大娘面露欣慰,「他爹臨終前抓著我一再囑咐,要供他讀書,還好宴兒這孩子也算爭氣。」
又過了兩日,我正準備上街採買,在巷子口被人拉住。
「走,跟我去趟刑部大牢。」
是跟在裴青珩身邊的侍衛長玄。
上次,我在雪夜裡救回裴青珩後,他對我態度好了很多,說話也客客氣氣。
可半年不見,就又變成冷冰冰的模樣。
刑部大牢?
我心中一動,「可是帶我去看崔宴?」
「是。」
「那稍等一下。」
我說著,飛快跑回家。
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套換洗衣服,和厚實的被褥。
又把這些日子攢下的所有銀子都拿了出來。
聽說打點獄卒,日子能過得好一些。
等我抱著大包小包出去,長玄一下子沉了臉,冷笑一聲:
「你對那小子還真是上心。」
我不明白怎麼又惹到了他,趕緊笑了笑:「真是謝謝你了,刑部大牢都能帶我進去。」
「謝我做什麼?若不是公子安排,你能見到那小子?」
「哦,」我訥訥道,「那替我謝謝裴大人。」
「你……」
長玄一滯,甩了下袖子,「果然是又蠢又笨。」
一路無話。
我跟著長玄進了刑部,在幽暗的回廊裡走了許久,停在一扇牢門外。
「崔宴,是你嗎?」
我輕輕叫了一聲,縮在牆角的人聞聲連忙跑了過來。
「小幺,你怎麼來了?」
崔宴瘦了很多,臉色有些發白,但精神尚好,身上也沒見什麼傷痕。
見我來了,他神色很是激動。
「小幺,你相信我,我沒有賄賂過考官。也求你千萬瞞住我娘,我怕她身子受不住。」
我用力點點頭,「放心,崔大娘不知道你出了事,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也相信大理寺會還你清白。」
「那就好,多謝你了,小幺!」
崔宴展顏一笑,雖然形容狼狽,可身上還有那種意氣風發。
我放下心來,將東西一一交託給他。
「錢你都拿著打點,過些日子有機會我再送來。」
「小幺……」
崔宴眸中有水光閃過,隔著牢門一把握住我的手。
「有完沒完?趕緊走了!」
身後長玄不耐煩地催促,我趕緊將手抽回。
「我會照顧好崔大娘,你別惦記,我們一起等你平安出來。」
13
走出大牢,外面陽光正好,而光下站著個颀長人影。
束玉帶,著緋色官袍,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穿官服的裴青珩,連忙過去行禮。
「謝謝裴大人,民女感激不盡。」
他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我亦無話可說,又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可剛走了兩步,長玄的聲音突然響起。
「餘小幺,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跟那個小子又拉手又囑託,對我家公子就隻有一聲謝謝?
「這些天,為了這個案子,公子忙得不吃不睡,染了風寒話都說不出來也不肯歇息,你倒好,就這副……」
「長玄……」
裴青珩將他的話打斷,劇烈咳嗽起來。
咳了許久,才喘勻氣息,對著我輕輕一笑。
「小幺,你回去安心等我,是非黑白,我定會查清。」
他的嗓音果然啞得厲害。
這時,門外來了輛馬車,載著我離開。
隔著車窗,依稀能聽到那斷斷續續的咳聲。
回到家,我不知為何,心裡空得厲害。
愣了一會兒,就去灶膛生起了火。
將梨削皮切塊,連帶川貝薏米煮熟,又放了兩塊姜糖。
家裡沒有像樣的湯盅,隻能找了隻小壇子。
我將壇子抱在懷中,僱了輛車,前往宰相府。
可到了才知道,宰相府大得很,光門就有好幾個。
沒人通傳,我根本進不去。
我在門口來回遊蕩,正焦急時,看到長玄匆匆走過。
「長玄,」我連忙跑過去,「我給裴大人燉了潤喉解寒的湯,勞煩你給他送去。」
長玄低頭看了我一眼,挑挑嘴角,「你沒手沒腳嗎?怎麼不自己送。」
「我進不去,哎?」
話沒說完,他就拽著我,大步進了門。
宰相府外面大,裡面更是讓人暈頭轉向。
七拐八繞,終於停在一間屋門口。
「公子在裡面,進去吧。」
在這氣派的門前,我心裡生出些許怯意,鼓足勇氣,才抖著手推開門。
屋裡一片靜謐,有淡淡的書墨香。
裴青珩正在桌邊看著什麼,頭也不抬,隻問了聲:「有何事?」
我默了默,小心走過去,「裴大人。」
指間的書頁一下子被捏皺了。
他緩緩抬起頭,眸光流轉,隱隱閃著光。
「小幺,你怎麼來了?」
我看看手裡的壇子,和這間房子裡雅致的擺設比起來,實在寒酸。
「我給你熬了湯,若不嫌棄的話……」
「拿來。」
他直接應了一聲,伸出手。
我將湯倒進桌上茶盞,又端起來握了握。
溫度剛剛好。
「裴大人,喝吧。」
他接過,慢條斯理地喝了起來。
一盞喝完,我又趕緊倒了一盞。
「坐。」
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又看起了書,時不時喝一口湯。
我有幾次想不要壇子了,先告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屋裡再次安靜下來,隻有「沙沙」的翻書聲。
漸漸地,我有些犯了困,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窗邊的軟榻上。
外面天色已晚,屋內並沒點燈。
清粼粼的月光透過窗戶,映在坐在軟榻邊的人的臉上。
他的眸光似水,比這月色還迷離。
我一個激靈醒了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對……對不起,我這就離開,不……ṭű⁵不打擾裴大人了。」
「小幺。」
手忽然被拉住,轉而被扣在溫暖掌心。
「能別走嗎?」
他聲音還是啞的,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我整個人愣住了。
他眸色一黯,手臂微用力,將我帶入懷中。
「我們還和在遼東城一樣,行嗎?」
和在遼東城一樣。
我心底一顫,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裴大人,這裡是京城,怎麼能一樣呢?
「不瞞你說,這宰相府的豪華氣派,小幺做夢也不曾夢到過,若留下來,全府有誰能看得起我?
「況且……你就要和蓮華公主成親了。上次集市上,小幺舍不得買的珠花,公主看一眼就丟了。小幺雖卑微,但也不願被人視為蝼蟻。」
我忍住喉間的哽咽,一口氣說完,又向外掙了掙。
「天晚了,小幺要回去了。」
他一點一點松開了抱著我的手。
良久,才把屋門打開。
「我送你。」
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風雪夜,月色下隻有我和他兩人。
隻不過這一次,換作他拉著我的手,帶著我一步步前行。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