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京城的人殺了豬,隻賣精肉,餘下的下水極其便宜,就全都買了來。
鐵鍋燉爛,放上滷料腌一夜。
白面煮熟,舀一勺滷好的豬下水,倒滿湯,就是一碗噴香熱乎的滷面。
便宜大碗好吃,很多人都喜歡。
我的滷面攤越做越紅火,每天一大早就有人來排隊。
照這麼賣下去,不出一年,我就能攢夠路費,帶著崔大娘回去了。
這天清早,吃面的人很多,我忙得滿頭是汗。
「來一碗,多放些湯。」
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莫名熟悉。
我愣怔著抬起頭,透過氤氲熱氣,看到裴青珩就站在攤前,依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疏朗模樣。
他神色淡淡的,仿佛不認識我一般,說完就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緩過神來,趕緊煮面。
起鍋澆上滷子,要放蔥花時,手頓了頓。
他不喜蔥。
猶豫了下,我隻放了幾粒做點綴,端了過去。
這樣簡單粗糙的吃食,在他面前顯得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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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看著湯碗,勾了勾嘴角,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我松了口氣,轉身又要去忙。
「小幺。」
身後傳來他淡淡的聲音,「為何來京城?」
我低下頭,老實回:「來尋人。」
他嘴角的弧度似乎變大了些。
「尋人?當初不是說一輩子不……」
「小幺!」
他的話突然被一個呼喊聲打斷。
崔宴氣喘籲籲地從巷子一頭跑來,「我不是說等我過來再擺攤嗎?你怎麼又自己忙起來了?」
我笑著擺擺手,「你在太學讀書要緊,不用過來。」
「今日書院休息,我先陪你擺攤,然後帶你跟我娘去湖邊轉轉,那裡的集市可熱鬧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卷起袖子擀起面條。
崔宴就是崔大娘的兒子,在京城這些日子早跟我熟悉起來。
我倆一人擀面一人下滷,果然快了不少。
正忙著,我無意中抬頭,瞥見還坐在一旁的裴青珩。
他眸中墨色翻湧,也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握著筷子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小幺。」一旁的崔宴也發現了,手肘戳了戳我。
「坐在那邊的人,我看著像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他怎麼一直盯著你看,你可認識他?」
我連忙搖頭,「京城裡這麼大的官,我怎麼會認識。」
「也是,」崔宴不疑有他,笑了起來,「是我看錯了,快忙吧,忙完我們去逛集市。」
「好。」
我應著聲,又往鍋裡舀了勺冷水,等水燒開,盛面澆滷撒小蔥辣子,一氣呵成。
既然說了一輩子不去找他,那就當作從不曾認識。
遼東城的事也不會再讓其他人知道。
又忙了一陣,等我再抬頭時,裴青珩已不知何時離開了。
7
終於忙完了,理清完賬目,崔大娘卻說近來覺淺,精神不濟,就不去逛了。
我有些著急,「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不用,」崔大娘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往外推,「你跟宴兒多逛一會兒,晚些回來,我要好好補個覺。」
來了幾個月,我還是第一次逛集市,才知道京城有多熱鬧繁華。
東西也同樣貴得讓人咋舌。
一壺茶就要半錢銀子,也不知那裡面泡的是什麼金貴茶葉。
「小幺,喜歡什麼?我送你。」
崔宴眼睛亮亮的,時不時將攤子上的東西拿給我看。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太貴了,那麼一面小鏡子,都夠我賣半個月的面了。」
「這些日子,我下了學就去給書局誊抄,昨天剛結了工錢。」
他說著,取下腰間的袋子,一把塞進我手裡。
「出門前,我娘還特意交代了,你不買東西的話,回去我怎麼跟她交差。」
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時笑起來,更有種風發蓬勃的少年氣。
是之前我在遼東城很少見到的。
我笑著握緊錢袋,「這可是你說的,等錢花光了,可別心疼。」
「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心疼。」
他也笑起來,拉起我的手,更加țű̂ₗ興致勃勃。
又逛了一會兒,我停下腳步。
看著一個攤子的角落裡的一朵小小的絲絨珠花。
是遼東城冰凌花。
遼東寒冷,尋常的花根本養不活,隻有冰凌花最耐寒,一片片開在積雪中。
「喜歡嗎?」
崔宴剛要去拿,忽地從他身後伸來一隻修長手臂,搶先拿走那珠花。
隨後又扔下一塊碎銀子。
「不用找了。」
我聽到那冷清的聲音,心中一驚。
後身去看,果然是裴青珩。
他將小小珠花捏在指間,不經意掃了我一眼,目光極淡極涼。
我趕忙扭過頭,對著崔宴笑了笑。
「不打緊,我們再去看別的。」
可崔宴卻理了理衣衫,走到裴青珩面前,行了個禮。
「可是大理寺的裴少卿裴大人?」
「是。」
崔宴指了指珠花,恭敬道:「大人,草民的朋友喜歡這花兒,能否懇請大人割愛?草民願出雙倍的價錢。」
「朋友?」
裴青珩扯了扯嘴角,轉眸看我,「既然你朋友喜歡,為何不親自來跟我說?」
「小幺來,別怕。」
崔宴對著我招了招手。
可我卻怔愣著,不願上前。
眼前的裴青珩還是那樣雋雅出塵,但我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尤其是那雙眼眸,看過來時,似能將人吞沒。
就在猶豫時,不遠處跑來個姑娘,一頭撞進裴青珩懷裡。
「青珩哥哥,你出來逛街,怎麼也不叫我。」
那姑娘神採飛揚,通身更是打扮得珠光寶氣。
發髻上插著一根蓮花形的發簪,熠熠生光。
「這是什麼?」
她看到了裴青珩手中的珠花,好奇地拿過來端詳。
「絨線劣質,做工也差,青珩哥哥,你怎麼會看上這種東西。」
說著,隨手將珠花扔到路邊。
「華兒,別……」
裴青珩驚呼出聲,想要去撿。
可街上熙熙攘攘,很快那珠花就被幾個人踩爛了。
裴青珩臉色發白,直愣愣站著。
那姑娘笑嘻嘻地挽起他的手臂,將他拉走。
「我難得出一次宮,你可得好好陪我逛逛。」
8
「小幺,別難過,我們再……再看看別的。」
崔宴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臉色。
他安慰我,自己卻看著比我還難受。
剛剛那個姑娘應該就是蓮華公主,果然金尊玉貴。
她和裴青珩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在他們眼中,我就像那朵被隨意扔到泥土裡的珠花,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道理我早就明白,也並不難過,隻是覺得好好的珠花可惜了。
我抬頭對崔宴燦爛一笑,「集市上東西那麼多,我們再買別的。」
之後,我們又逛了許久,再沒有看到冰凌花的樣式。
崔宴神色很是落寞。
「都怪我,方才我若手快一些,就不會被裴大人買走。
「可他既然買了,怎麼又不珍惜地丟掉?」
「崔宴,跟我來。」
我不想他自怨自艾,拉著他跑到一個賣蘿卜的推車前。
「老板,要一個蘿卜,能否再借用一下刀?」
在崔宴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我一手握著蘿卜,一手持小刀,一點點刻了起來。
小時候,爹還在世,他手最巧,會刻各種各樣的蘿卜花,很快就能賣光。
我看著新奇,整天鬧著要學。
可惜,爹沒教我兩年,就病逝了。
不一會兒,蘿卜就被我刻成了一朵冰凌花。
水靈靈亮晶晶的,很是誘人。
「娘,這個真好看,我想要。」
「我也要,我也要。」
不知不覺中,蘿卜車前圍了許多孩子,都爭著想要蘿卜花。
我也起了興致,將爹教我的那些,一個個刻了出來。
小老虎,小兔子,小花,小娃娃……
孩子們圍著我歡呼雀躍,全都愛不釋手。
「青珩哥哥,你都看了這麼久,若是喜歡,就買一個唄。」
我正刻得認真,突然聽到蓮華公主的聲音。
下意識抬頭,正對上不遠處裴青珩的目光。
手指一抖,刀片割進肉裡,鮮血湧出。
「啊,疼不疼?」
崔宴驚呼著,捧起我的手,「我們去醫館找大夫。」
我不在意地擺擺手,「一點小傷,塗點藥就好。」
「好,那我們趕緊回去。」
崔宴拉著我,又對著孩子們笑了笑。
「姐姐受傷了,不能再給你們刻蘿卜花了。」
孩子們有些依依不舍,「那哥哥你要好好照顧姐姐,等姐姐好了,再帶她來。」
「好,一言為定。」
我跟著崔宴離開,卻總覺得身後有一束目光藤蔓一樣,如影隨形。
9
我手上的傷並不重,塗了藥包扎好,又開始準備明天賣的滷面。
夜深了,東西終於都備好,我打了個哈欠,聽到有人敲門。
「小幺,開門。」
是裴青珩的聲音,他怎麼來了?
我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將門闩扣得更緊了些。
「天晚了,不便開門,裴公子還是請回吧。」
良久,外面傳來一聲嘆息:
「你既然跟別人說不認識我,為何還叫我裴公子?」
「真對不住,」我立馬改口,「天晚了,民女不便開門,大人請回吧。」
再沒有回話聲。
我等了一會兒,實在困倦,就進屋熄了燈,很快睡著。
一夜無夢。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
和往常一樣,將面、滷料、湯水放到車上,準備支攤子。
可打開門,卻一下子愣住了。
門口站著個修長的身影,衣襟和發梢沾著露水。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的眼尾染著紅,眸中似乎也浸了水,湿漉漉的。
看到我時,他蒼白單薄的嘴角勾了勾。
「小幺。」
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在門外站了一夜,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有事嗎?」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瑩白的玉瓶。
「塗了這個,不會留疤。」
我沒有接,將雙手背到身後。
「多謝大人。可民女粗笨,當不起這麼好的藥。大人若沒別的事就請回吧,民女還要做生意。」
他整個人晃了晃,手指微不可見地蜷了起來。
「小幺,對不起。」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一朵珠花而已,大人平日都不會瞧一眼,又何必在意。」
「不隻是珠花,我……」
「什麼時候煮面啊?我們可一大早就來排隊了。」
遠處,有幾個食客大聲喊了起來。
我低下頭,放軟了聲音:「大人,民女做點小買賣賺回家的路費,求您別打擾民女的生計,行嗎?」
他眸光湧動,靜靜看著我。
我推起車,與他擦肩而過,向巷口跑去。
「諸位久等啦,馬上給大家煮湯下面。」
10
遼東的夜漆黑而漫長,仿佛能吞噬一切。
每當夜幕降臨,裴青珩總會覺得害怕。
有時甚至不敢入睡,生怕閉上眼便永墜黑暗,再也醒不過來。
可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種恐懼漸漸消失。
當他在外面查完一天案回來,遠遠看到屋裡亮著的那盞燈,心中便會溫暖安寧。
他知道,推開那扇門,就會溫暖如春。
等在屋裡的是個笨笨傻傻的小姑娘,還有溫在爐子上的熱湯或是暖茶。
能消除他一天的寒冷與疲倦。
遼東的苦寒超出想象。
他的手凍傷了,肺受了寒開始咳嗽,眼睛被風吹得紅腫流淚。
可無論他身體出了什麼問題,那個小姑娘總是第一個發現。
然後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醫好他的病。
夜深人靜時,他聽著外面狂風大作,也能安心入睡。
因為有那個小姑娘在。
慢慢地,案子快要調查清楚。
那些幕後黑手使出最後的狠招,想要殺裴青珩滅口。
偏偏那天還下起了漫天大雪。
裴青珩迷路了,冷得意識模糊,以為必死無疑。
可那個小姑娘找到了他。
和最初相遇的那夜一樣,她的身子嬌小,柔軟,火一樣溫暖。
又一次救了他。
他們十指相扣,頂著風雪一起回去時,裴青珩想,他是真的離不開她了。
所以,當長玄來問如何安置小幺時,他想也沒想,就說要帶她回京。
可長玄又提到了蓮華公主。
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蓮華了。
他和蓮華自幼相識。
蓮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性子驕縱,卻又對他百般依賴。
小時候,他當蓮華是妹妹,遷就著哄她開心。
長大了,有人提及他們的婚事,他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況且,他的家世和仕途,也需要這樣一門婚事。
但在此時,長玄將蓮華和小幺一同提起時,裴青珩心中卻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