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這個盒子。
一年前,我因為離婚被拒對沈曼最惡劣的階段,某次回家拿東西,撞見她蹲在地上翻看盒子裡的物件,眼睛紅腫,像是剛哭過。
見到我,她有些慌亂地把盒子蓋上。
我心中認定她又在玩什麼把戲,隻冷眼瞥她,一句話都沒說,拿了東西就離開了。
當時白冰玉開車在樓下等我,見我臉色難看,笑著打趣,「葉大老總心情不佳,小女子隻能今晚賣力點嘍!」
現在,這個盒子就那麼隨隨便便放在牆角,和垃圾桶一起,蒙了塵,像是剛翻出來還沒來得及扔。
我走過去,打開盒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堆照片。
拿起一張張看,是同一個人,同一個青春飛揚,笑容明媚的女人。
是沈曼。
年輕些的沈曼。
夢裡看到的少女沈曼。
照片都是側面和背影居多,顯然是偷拍視角。
有背著琴盒在路上走的,有獨自在教室練琵琶的,有她扎著高高的馬尾和同伴說笑的,有她跟著一個高個子少年並肩而行的。
右下角日期顯示,這些照片時間跨度竟有四年。
有些照片裡,她變了模樣,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散發出另一種女性嬌媚。
Advertisement
有時溫柔婉約,有時精致時尚。
每一張,都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照片的背後,幾乎都工工整整寫了或多或少的字。
【今天你朝我的方向笑了一下。】
【你很喜歡《陽春白雪》,每次練指法都選這首曲子。】
【你的粉色皮筋掉在窗臺上,我收好了,以後一定有機會還給你。】
【今天我和爸媽說要回學校復讀,他們抱著我哭了。】
【我終於考來了你的學校!】
【你師哥故意去你樓下溜達假裝碰到你,好想告訴你別被那個小子騙了!】
【你終於拿到了夢寐以求的金獎,大家誇你天賦高,隻有我知道你有多努力,這是你應得的!】
【我今天很高興!我拿到了天使投資!我好像,有那麼一絲能站在你面前的機會了!】
【今天你畢業,我偷偷送了你,等我一年,等我賺到第一個 100 萬,我就去找你!】
【我去劇院看了你的演出,你優雅、高貴,美得像天仙。】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捧著花走向你,自我介紹是你的學弟,你笑著說,學弟,你好。】
【我們成了朋友!這半年,我像活在雲端,快樂得想吶喊!後悔了,應該早點走向你,自卑讓我浪費了太多時間。】
【葉鋒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有點不太對,不會是終於開竅了吧!得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了。】
【你拒絕了你師哥的表白,說要成為樂隊首席後才會考慮談戀愛。老天助我!】
【二輪融資已經就位,我要努力,要賺很多很多錢,都給你!我要讓你成為人人羨慕的女人!葉川,會永遠永遠,永遠愛沈曼!!!】
三個感嘆號力透紙背,剛勁有力。
可以想見當時寫的時候。
有多認真,有多虔誠,有多篤定……
14
我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霓虹閃爍,人來車往,我穿梭其中,像個無主的遊魂。
曾經被遺忘的畫面,在腦海中一幕幕湧現。
我想起了曾經的小混混,如何藏在陰暗角落,一眨不眨看著音樂教室獨自練琴的明媚少女。
想起了我的自卑、我的怯懦。
想起了很多個深夜我咬著牙看書,隻為了能更近一步,再近一步。
想起了和沈曼成為朋友後,為了壓制洶湧澎湃的欲望,我每天深夜開著車在高架上狂奔,靈魂發出快樂的嘯叫。
想起了——
那群流氓圍著沈曼意圖不軌時,我扔了花猩紅著眼衝出去,以一對五把他們打趴下,最後全身掛彩倒在血泊中,沈曼哭著衝過來,柔軟的身體抱緊了我。
再後來,記憶出現了斷層。
我好像和沈曼在一起,又好像躺在醫院裡。
半年後,我從醫院出來,沈曼又笑吟吟捧著花走向我:
你好,我是你師姐,沈曼。
後來我們順理成章地相愛,結婚,生下歡歡,直到……遇見了白冰玉。
我倏地停下腳步。
掉頭往父母家的方向走。
為什麼我會莫名忘了以前的沈曼?
為什麼沈曼會重新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出現?
那半年,一定發生了什麼。
父母知道!
胸口忽然遭受猛烈一擊。
一口溫熱的血噴出,我踉跄倒地。
白冰玉的前夫面如惡煞地瞪著我。
「你敢碰我女兒!你居然敢打她!老子今天讓你償命!」
一塊石頭砸向我太陽穴,在路人的尖叫聲中,我暈了過去。
……
醒來時,我在醫院裡,旁邊坐著父母和葉鋒。
母親見我睜眼,哭著撲過來。
「兒子啊,你昏迷兩天了,別再這麼嚇媽媽啊,媽媽再也經不起你嚇了!」
父親和葉鋒臉上都松了一口氣。
我用沙啞的嗓音問:
「我昏迷那半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父母陡然僵住,葉鋒也震驚地看著我。
我咬著牙,一字一頓:
「沈曼以前的事,我都想起來了,我為什麼記得所有人,獨獨把她忘了?那半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葉鋒定定注視了我一會兒,垂下眼:
「爸,媽,你們先出去,我來和哥說。」
父母離開後,葉鋒沉默片刻,徐徐開口:
「既然你都想起來了,那也沒什麼隱瞞的必要了,總不能,讓別人的犧牲在你那裡一文不名。
「八年前,你救沈曼受傷後,在 ICU 躺了一個月,我們在你床底下發現了那一箱子照片,那時我們才知道,你對沈曼的感情,竟然如此濃烈,跨越了那麼長的時間。
「沈曼看到照片時很震驚,泣不成聲。她每天去 ICU 窗外看你,等你醒,看著她紅著眼看你的樣子,那時我就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爭過你了。
「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們所有人都松了口氣,為你舉辦了一個慶祝儀式。那天,沈曼精心打扮了自己,說想讓你高興。她那天很美,很多人都忍不住看她,你卻突然很激動,對每一個看她的男人怒不可遏,說他們的眼神很髒,說你要保護沈曼,甚至要對他們動手。
「醫生說你是打架受傷的後遺症,是一種精神上的應激反應。我們以為你慢慢會恢復,可……你的行為卻越來越過分。任何投向沈曼的欣賞目光,和她說話的人,你都帶著敵意,你甚至好幾次打傷了她的朋友。發展到後來,她在臺上演奏,底下觀眾看著她你都受不了。
「你很痛苦,心裡很清楚這樣嚴重影響了她的正常生活,隻會讓她遠離你,卻又控制不住。你開始自殘,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劃傷自己。爸媽受不了,哭著哀求沈曼幫幫忙。她望著你流淚,這種精神上的症狀,她又能幫什麼呢?
「在你又一次把自己關起來導致失血暈過去後,沈曼對我們說,她不上臺了。不僅不上臺,她一改平時愛美又精致的模樣,素面朝天,換上最樸實的衣服,就為了減少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你的發作次數果然少了很多。
「後來,你自己也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太在意她,少年的愛太深刻,太濃烈。你痛苦地對我說,必須忘掉那些,不然會嚇著沈曼的……於是你開始自我催眠,自我暗示,慢慢地,你竟真的開始自發地遺忘關於她的一些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醫生也說人的精神力量實在深不可測,總之,你在某一天,真的把她全忘了。說起來其實有些悲壯,你讓自己忘了她,是為了留住她。總之,沈曼改變了自己,你也改變了自己,你們終於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重逢了。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們重新認識,相愛,結婚……沈曼一直做得很好,她很小心地保護你,隔絕了一切可能誘發你應激反應的事,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放棄了天賦,放棄了努力了二十多年的東西,不再碰琵琶一下。在女人最愛美的年齡,她不再打扮自己,減少社交,將自己圈在獨屬於你的世界裡,安安靜靜,做你的妻子。
「……可你,卻出軌了。
「我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成了背叛者!為了那樣一個女人!你一次次逼她離婚,讓她一次次陷入痛苦。誰也不敢提前從前,畢竟,你那半年做的事,讓所有愛你的人身處地獄。我們隻好眼睜睜看著你親手,一步步放棄了你曾經夢寐以求,舍了命才求來的人。
「現在,她也不要你了。
「哥,你說你,是不是活該啊……」
15
我靜靜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天空,由藍變黑,又由黑變藍。
父母在我身邊唉聲嘆氣。
醫生護士來了又走。
陽光在地板上不停拉長,收縮。
時間變得忽快忽慢。
它取決於我目光移開天空的次數。
少年葉川在我身體裡發出難以置信的吶喊。
沈曼,真的成了我的妻子?
我們真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
我和沈曼,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成年葉川不敢面對少年葉川的欣喜若狂。
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
有人坐在了我旁邊。
我的視線從天空深處移開,轉頭,看見了白冰玉。
她心疼地看著我:
「川,他被抓起來了,我親自去舉報的,你再也不用再為我受傷了,肚子裡的孩子也好好的,醫生說他很強壯,再過幾個月,我們就能一起迎接他的誕生——」
「打掉。」
她茫然一瞬,「你說什麼。」
我漠然開口。
「打掉孩子,離開那個房子。」
她瞪大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阿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泛起一陣惡心。
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我送你的包和首飾,都留下,一件都不能帶走,沈曼那天說她想要回來。
「房子你搬出去,公司你自己辭職,還有我這幾年陸陸續續給你的轉賬,六七百萬總是有的,沈曼說了,她要全部追回,所以,你最好自己退回來,不然,我會採取法律強制手段。」
白冰玉「噌」一下站起,雙目瞪圓。
「你瘋了,你瘋了!
「他們一定給你灌了什麼迷魂藥,你不是真正的葉川,你不是那個愛我的葉川!」
愛她的葉川?
我感到無限悲傷,閉上眼,低低吐出一個字。
「滾。」
她渾身顫抖,尖叫一聲,踉踉跄跄衝了出去。
16
我站在曾經的家樓下,凝固如一尊雕像。
沈曼牽著歡歡,邊說邊笑走過來。
她們看見我,腳步變得不再那麼歡快。
沈曼面無表情,歡歡板起了小臉蛋。
我慢慢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下。
路人紛紛注目。
歡歡嚇了一跳,脫口而出。
「爸爸!你做什麼?」
沈曼皺眉,靜靜注視著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開口:
「以前的事,我都想起來了。沈曼,對不起。」
說完這句,心中如哽著塊巨石,竟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沈曼面色平靜,毫無波瀾。
「哦,所以你這是想幹什麼?」
我捏緊拳頭,指甲插入掌心,痛感襲來,讓我終於艱難出聲:
「沈曼,我做什麼,你們能不恨我?」
她歪了下頭,認真說:
「我們不恨你。」
我愣愣抬頭,渾身戰慄。
「真……真的?」
她輕嘆了聲,聲音在夜色中含了一絲悲憫:
「葉川,我們隻是不要你了啊。」
歡歡在一旁出聲。
「爸爸,我和媽媽決定好了,我們以後想過沒有你的生活。」
我澀然,「歡歡,可我是你的爸爸。」
她點頭,「你是我的爸爸,但我覺得,沒有爸爸也能很開心。我開心,媽媽也開心,我和媽媽都不需要爸爸了。」
她們說得那麼心平氣和。
真的沒有恨意。
甚至沒有一絲對立的意思。
我的靈魂在深淵中無限下墜。
沈曼看著我,露出些許煩惱的神色,她溫和開口:
「葉川,如果你真的為自己的錯誤感到歉意,能不能麻煩你,唔,以後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絕望地癱坐在地,許久:
「好。」
母子倆露出笑容,牽著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