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第一次看見她稍加打扮就輕易奪取所有人目光;
第一次看見她在臺上優雅彈奏,行雲流水,宛若天仙;
第一次看見她冷靜理性地強勢出聲;
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冰冷地注視著我。
11
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一片白茫茫的霧中迷了路,千辛萬苦,頭破血流。惶惶中回頭,卻發現早已看不清來時的路。
白冰玉委屈又誠懇地向我道歉,說那天不該逞口舌之快,讓我面臨爭奪夫妻財產的被動局面。
她哽咽著說她那天就是覺得委屈,所有人都向著沈曼,所有人都針對她。
甚至連我也不幫她……
我心中隻覺煩躁。
有什麼可委屈的呢?
既然選擇了這條萬夫所指的路,這些不都是該承受的嗎?
我莫名開始躲著她,突然不想看見她。
以前,她在談判桌上振振有辭,我覺得她果敢堅毅,渾身散發女強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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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看著她滔滔不絕時嘴角凝著的白沫,有種想抽出紙巾擦掉的衝動。
以前,我為她隻在我面前流露出的溫柔姿態竊喜。
現在,我發現她嗓音粗獷,不過是壓著語調說話,其實一點也不自然。
她骨骼很大,很多地方有那種細顆粒的雞皮膚,頭發枯黃分叉,甚至有喉結。
我奇怪,這些以前怎麼沒發現?
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沈曼比較……
我知道這不公平。
她們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沒有誰優誰劣。
可我總是忍不住想起沈曼的模樣。
她溫聲細語地說話。
她靜靜坐著臺燈下看書。
她從花草中抬起頭來,彎著眉眼對我笑。
她彎腰洗頭,露出潔白光滑的後頸。
我真賤啊……
這幾天,我不去公司,也不回白冰玉的「家」,借口出差,整天開著車在外面晃蕩。
我在一家便利店窗前吃面時,有人驚喜地和我打招呼。
我認出那是年輕時玩得很好的兄弟。
十八九歲那會兒,我天不怕地不怕,狂妄恣意、血氣方剛,喜歡逞兇鬥狠,是父母街坊頭疼的「小混混」,是葉鋒這個「少年天才」的對照組。
兄弟穿著修車服,面帶風霜,看得出來過得不太好。
我們彼此興奮擁抱,熱絡地說著年少往事。
他打量我,看我吃著最便宜的泡面和幾天沒換的衣服,長嘆了一聲。
「你小子也沒混出個名堂啊!我們那時純傻逼,現在都被社會調教老實了,可惜晚啦!對了,你弟那會兒是學霸,他混出來了吧?」
我笑著點頭,「他在法國開了公司。」
他露出羨慕的表情,又想起什麼,笑了起來:
「我記得你那會兒暗戀那個彈琵琶的小姑娘,喜歡得要命,連我們說她名字都當場翻臉。」
我愣了一下。
「哪個彈琵琶的小姑娘?」
兄弟噴笑出聲。
「那會兒喜歡得魂都沒了,現在倒忘了!當時那個小姑娘和她師哥出雙入對,你還嫉妒得發瘋,我記得你有一天特認真跟我們說,準備回學校復讀,說要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她,叫什麼名字?」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之極。
他擰著眉回想,「好像,叫什麼慢吧……我就記得她幹什麼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
兄弟走後,我在便利店呆坐了很久。
他說的,我完全沒有印象。
可同時期其他的事,分明都記得……
我喝醉了。
在便利店大喊大叫,電話響了,我嫌煩丟給店員。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我扶上了車。
……
我又身處那片白茫茫中。
渾身冷得哆嗦,低頭看,胸口赫然一個大洞,白霧穿膛而過。
有銀鈴般的笑聲從霧中傳來。
我整個人驚慌失措,開始緊張,發抖。
一個背著琴盒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
長發飛揚,清純嬌美。
我自慚形穢地往後躲,生怕她看見。
一個高個少年從我身後朝氣蓬勃地奔過去,喊她的名字。
她停住腳步,笑吟吟側過臉來。
「沈曼!」
我喊出聲,驟然從床上坐起。
心髒狂跳,氣喘籲籲。
察覺到身旁有人,轉頭,是白冰玉。
她在黑暗中凝視著我,慢慢開口:
「阿川,我懷孕了。」
12
屋內一片死寂。
月光透過窗子灑下些許銀灰,堪堪看清人的臉。
我愣愣看著她,許久,忽然說:
「原來女人也有喉結啊……」
她瞪大眼睛,有些難以置信。
「葉川,我說我懷孕了!上天對我們不薄,我們期盼了這麼久的事,終於來了!」
當我決定和白冰玉不顧一切在一起後,我們就憧憬著要個孩子。
她說,「男孩要像你,儀表堂堂,聰明又能幹。」
我笑著回應,「那女孩要像你,漂亮,英氣!」
她一直沒懷上,我們甚至專程坐飛機去另一個城市找老專家,花重金買了調理的藥。
此刻,我的目光越過她落在蒼白的牆壁上,腦子莫名想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是個女孩,會不會也有個喉結?
「葉川,你醉了,快些醒吧。
「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孩子,趕緊把你和那個女人亂七八糟的事了了。
「我約了一個專門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放心,我不會讓我們辛辛苦苦賺的錢,白白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我緩緩往後躺下。
感覺自己在一個無底深淵中下墜。
有種墮落的絕望。
……
這場醉酒引發了我頭疼的老毛病,頭像無數根鋼針在扎。
我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由著它疼。
因為我的胸口更疼。
仿佛有隻巨大的手緊緊攥住心髒,捏緊又松開,又捏緊。
頭疼反而讓我的心沒那麼難受。
白冰玉無比體貼地服侍了我兩天,第三天晚上,她憂心忡忡,喊了兩個員工把我抬去醫院。
公司員工早知道我和她的關系,所以到家見到我時,並不意外。
貝兒放學在家,哭鬧著也上了車。
車上,貝兒神採飛揚地對白冰玉講學校的趣事,歡聲笑語。
我臉色蒼白地坐在後座,想起歡歡。
歡歡最心疼我了。
我每次生病或頭疼,她總是比我還難受,擔心得哭鼻子,抱著我小聲安慰:
「爸爸,沒事的,很快就好了。
「爸爸,疼就哭出來,我每次哭就不疼了哦!」
車停在一個劇院門口等紅燈。
我突然看見了沈曼。
她穿著精致晚禮服,銀色高跟鞋,烏黑的長發高高盤起,露出天鵝般的頸部線條,看上去優雅又高貴。
她正提著裙擺下臺階。
身子一歪,旁邊有位高個西裝男人及時攬住了她的腰。
她回眸,朝他燦然一笑。
男人也眼睛發亮地注視著她。
我猛地打開車門,衝了出去。
腦子嗡嗡作響,腦漿沸騰,眼裡心裡隻有男人放在沈曼腰上的那隻手。
我大步穿過花壇,跨上臺階,在沈曼看見我露出驚訝的剎那,我對著男人的臉,一記猛拳揮了過去。
沈曼發出驚呼。
我正準備對沈曼說話,男人也一拳揮了過來,力道兇猛。
我們廝打在一起,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同時滾下臺階。
白冰玉和員工趕到,將我扶起。
我看著沈曼徑直朝男人奔過去,心急地從包裡拿出紙巾,跪在他身旁擦他唇角的血。
一眼都沒回頭看我。
我眼眶通紅,發出憤怒低吼:
「你是誰?你怎麼敢碰沈曼!你怎麼敢碰我妻子!」
白冰玉顫抖著來拉我的手。
「阿川,你沒事吧——」
「滾開!」
我一把甩開她,她跌倒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兩個員工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白冰玉在公司相當於老板娘的存在,說話有時比我還管用,他們不知道該幫誰,無措地站在一旁。
「沈曼!我頭疼又犯了!疼得厲害,我也受傷了!」
我大聲喊,心如刀割。
沈曼背對著我,恍若未聞,隻低低詢問男人的傷勢。
男人爽朗地笑著表示沒事,挺括的眉眼朝我睨過來,目光譏諷。
「師哥,我帶你去醫院,別影響明天演出。」
「我沒事啊,你可別當我還是以前的瘦高個,我這幾年每天跑 10 公裡,小小傷不在話下!」
夜幕中,兩人起身走遠,男人一邊說話,一邊誇張地抻胳膊伸腿。
沈曼似乎被他逗笑了,無奈搖頭。
「壞蛋!你是大壞蛋!你敢打我媽媽,我要告訴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打死你!」
貝兒衝過來,小小的拳頭落在我身上。
神情張牙舞爪,怒不可遏。
我看著地上呻吟的白冰玉,又看看對我拳打腳踢的貝兒。
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阿川——」
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
13
我回了家。
我和沈曼的家。
沈曼沒回來,歡歡也不在。
屋裡整潔溫馨,一塵不染,陽臺上綠意盎然,一片生機。
沈曼喜靜,性子宅,這屋裡所有的擺設、裝飾,都是她一點點親手布置起來的。
這裡也是她這幾年待得最多的地方。
我出去上班時,睡懶覺的她還是會掙扎著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送我出門,等我走了又倒在床上繼續睡,睡飽了才心滿意足起來。
我下班回來,她要麼在廚房研究我和歡歡愛吃的菜,要麼和剛放學回家的歡歡笑成一團,要麼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臺燈下喝茶、看書。
我那時,隻覺是尋常。
和白冰玉住在一起後,我發現她在生活上不拘小節,家具衣服都是最貴的,但她並不怎麼精心打理。
鞋子在門口永遠東倒西歪一堆;內衣沙發上一條,椅背上一條;洗手間水盆上總有零散的耳環,沒蓋子的口紅,或是擠了一半的牙膏。
我其實很不習慣。
就請了個人專門做飯,又請了個鍾點工每天上門打掃。
當時覺得,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我在熟悉的家裡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像隻惶惶不可終日的蒼蠅。
不知道往哪兒撞。
忽然在角落看見了一個白色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