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麼側妃,卻想著好人總是不會騙我的,就像婆婆,她是好人,做的事總是為我好的。
我笑著點點頭,將頭趴在娘娘懷中,娘娘哭了,眼淚落在我的臉上,哽咽著問我。
「昭兒……可有什麼願望嗎?你若有願望,便告訴本宮,本宮定會如你所願。」
願望。
我坐直身子看著娘娘,鄭重道:「真的什麼都行嗎?」
娘娘點頭,眼圈紅得厲害,卻很認真的模樣。
「娘娘能每日都抱一抱昭兒,哄著昭兒睡覺嗎?昭兒怕黑,婆婆不在了,沒人陪昭兒睡了。」
娘娘看了我片刻,突然捂著臉趴到我肩頭,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她,摸了一塊臨走時從陸府摸的糖塞到她口中:「娘娘別哭,吃塊糖就好了,離開婆婆時,太子也給了我一塊糖,糖很甜,吃了會不那麼難過。」
轎子的金色紗簾被風輕輕吹起,柔柔地擦過我的臉,娘娘抖得厲害,好一會兒才答應我。
「昭兒的糖很甜,等……昭兒和太子一同入宮,母後日日摟著昭兒睡,好不好?」
好,那是極好的。
6
再見盛衍,他已不是半月前的意氣風發。
他穿著寢衣躺在寬大的床榻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而艱難,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毫無血色的蒼白面孔上,透著一股青灰之氣。
東宮金碧輝煌,擺設是皇家特有的威嚴之氣,可桌椅板凳卻落了一層灰,如同它們的主人一般,均是頹敗之氣。
娘娘說,東宮的婢子死了大半,沒死的也病得下不了床,隻躺在床上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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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位老太醫抱著必死的決心留在了東宮,可因為連日來的勞累,老太醫也臥了床,故而煎藥喂藥便要我親自來。
第一次喂藥的時候,我一次次將湯藥喂進他口中,湯藥卻一次次流下來,我急得直哭。
「你別吐呀,你若都吐出來,病可怎麼好?求求你了,咽下去吧……婆婆那時若是有藥多好啊,說不定她就不會死了……你如今有藥……別吐啊……」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繼續喂,可喂來喂去怎麼都喂不下去,無奈之下,我端起藥碗狠狠灌了一大口,又貼著他的唇吞吐著湯藥一點點灌進去。
這法子果然有效,沒一會兒就喂進去小半碗,盛衍身子壯,加上有武功在身,竟還有些意識,雖閉著眼睛,卻虛弱地推我:「會……染病……出去……」
「昭兒不出去的,這裡已經沒別人了,伺候你的人都死了,像婆婆一樣,閉上眼睛就不會醒來了,昭兒握著你的手,天要黑了,這樣你也不怕,我也不怕。」
盛衍沒有說話,手卻有了反應,輕輕握住我的手。
入了夜,偌大的東宮籠罩在黑暗之中。
盛衍的房中早就沒了蠟燭,燭臺上隻餘下燃盡的紅色燈油,房內漆黑一片。
我抽抽搭搭地哭,手腳並用地爬上床偎著盛衍,他身上氣息很弱,沒什麼溫度,我沒來由地很怕,怕天黑,怕他死,就這麼哭著睡睡著哭,反反復復地夢到婆婆。
第二日醒來,盛衍仍沒有醒來的意思,我翻下床去找老太醫。
太醫就住在太子隔壁,屋子裡一股血腥氣,他吐血了,臉色比太子還差,嘴邊都是血絲,脖子已經爛了一片。
「伯伯,伯伯,你還好嗎?」
老太醫看到我費力地擺手,示意我別進屋子:「別……別進來,藥在……膳房,老夫不行了……你快出去……」
好不容易見到能說話的人,我自是不會出去,提著裙擺進了屋子,端了一碗茶給老太醫。
「伯伯,你喝口水,婆婆說這病得了身上疼,喝點冷水能好些。」
老太醫端起水喝了一口,氣喘籲籲地問我:「你……婆婆是醫者嗎?你怎地來了東宮?這麼小的孩子……豈不是送死?」
「不是的伯伯,我婆婆染病死了,她得病後總是說身上如火燒一般,喝不下熱水便喝冷水,昭兒還記得的。昭兒不是來送死的,娘娘說待昭兒和太子出去,她以後摟著昭兒睡,婆婆沒了,昭兒沒人摟著睡了,娘娘和太子都是好人,昭兒是來為太子衝喜的,娘娘說,昭兒來了,太子就會好的……」
老太醫恍了恍神,嘴裡念叨著「衝喜」,眼珠混混沌沌地又問我:「染病?你婆婆得病時,你可在身旁?可有染病?」
「在身旁的,昭兒一直跟著婆婆,婆婆死後也陪了昭兒多日,直到太子找到昭兒,昭兒沒有得病,昭兒一直壯壯!」
我怕太醫不信,扒開脖間的衣裳給太醫看,「你瞧,昭兒脖子上沒有疤。」
老太醫眼頓時亮了,皮包骨頭的手用力攥住我的手腕,疼得我「哎呦」一聲:「娘娘說得對,你來了,太子便好了,真是天佑我大盛,天佑我大盛啊!」
老太醫十分激動,喊了幾聲便渾身無力地又歪在床上一個勁吐血,我拿起桌邊的白布往他嘴邊放,他搖頭,許久之後止了吐才對小聲道:「小昭兒是個乖乖孩子是不是?」
「是是,婆婆說昭兒是最乖的孩子,沒人會不喜歡昭兒。」
太醫笑得慈祥,摸摸我的小臉:「如果讓昭兒每日放些血給太子,昭兒願意嗎?」
我歪著頭看太醫:「為何要放血給太子?」
「這樣……殿下就會醒過來,到那時,昭兒也會過上好日子,殿下是個好人,定會好生善待昭兒,如此,昭兒也不必殉葬,豈不是……皆大歡喜?」
太醫遞給我一把鋒利的匕首,鋒面薄刃,太醫說用這個劃破手指每日往太子的藥中滴上一些,不日太子就會醒來。
「既如此,那昭兒也給伯伯一些,伯伯也不會死了。」
太醫又摸摸我的臉,眼圈紅紅的,一個勁搖頭。
「伯伯不行了,昭兒莫浪費了血,伯伯死後,會保佑昭兒與太子……」
「快去吧……去吧……以後……莫再來了……」
7
我割了手指,很疼,我邊哭邊往碗中滴血。
血落入漆黑的藥湯中很快就沒了蹤跡,隻餘下鼻尖一點微弱的血腥氣。
我依著昨日的法子又給盛衍灌下一碗藥,如此喂了兩日,他的眼皮動了動,竟真的有蘇醒的意思。
第三日早上,我盼他早些醒過來,又多割了一根手指塞進他口中。
到了晚上,我趴在他懷中時,他的手竟然動了,我拍拍他的臉小聲喊他:「太子太子……你醒了嗎?太子……太子……」
盛衍的眼皮一直在動,許久之後,竟當真緩緩睜開眼,看到我,他一臉茫然。
「你是……誰?」
我開心地坐起身子,舉著手指給他看:「是昭兒喂血給你喝,伯伯說你喝了血就會醒過來,你果然醒過來了,你不記得昭兒嗎?是你將昭兒從婆婆懷中帶走,給了昭兒一顆糖。」
盛衍很虛弱ẗū́ₒ,又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嗯」一聲,又沉沉睡了過去。
婆婆說生病的人需要休息,我不敢打擾他,便又躺回他的懷中。
房子裡很黑,但是很暖和,比我和婆婆住的小院好多了,小院有處窗子破了,夜裡總是漏風,這裡很好,太子的被子暖和,靠著他這兩日夜裡我睡得很安穩,沒有哭。
第二日早上,我醒來時太子已經醒了,他一直看著懷中的我,臉上的青色開始慢慢褪去。
「你醒了嗎?」
盛衍點點頭,那雙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聲音微有沙啞卻格外好聽。
「你……找到你爹了嗎,為何會在……東宮?」
我將回京後的事說給他聽,說到爹時還是不爭氣地落了淚:「他不喜歡昭兒,隻喜歡姐姐,昭兒以後不回去了。」
盛衍皺著眉頭聽我說完,半晌後摸了摸我的頭:「既然入了東宮,不管如何,本宮都不會叫人欺負了你。」
朱窗半開,微光透過萬字窗的空隙灑在了盛衍俊美無儔的臉上,那日陽光正好,婆婆在微光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笑,隨之離去,散在霧中。
8
盛衍醒來後,我迫不及待地去隔壁,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太醫。
可不過三日,那屋子已滿是一股腐爛的氣息。
老太醫死了,死時一直睜著眼睛望著門,我哭著回去找盛衍。
盛衍沉著眸子告訴我:「世事無常,生老病死本是常事。」
他又摸摸我的頭,嘆息道,「本宮能活下來,也不過是上天垂憐罷了。」
我同盛衍在東宮待了半月,他自從醒來便不再讓我用血喂他。
盛衍說,我還小,禁不住他喝,他是男人,身子強壯,會自己好起來。
我開始不信,可盛衍又喝了幾日藥,當真可以下床,我樂開了花,抱著他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盛衍淡淡笑了笑:「本宮沒想到,第一個親本宮的,竟是個六歲的稚子。」
「稚子又如何?娘娘說,入了東宮就要同太子一生一世在一起,昭兒是要跟在你身邊一輩子的。」
盛衍聞言突然斂了笑,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傻丫頭,你可知,她當時的意思,並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她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以後離她遠一些。」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盛朝有訓,太子將薨,需有妃子隨葬。
太子死的當夜會有宮人入東宮,用迷煙迷暈我,在我腦袋中灌入水銀,如此可保肉身不腐,死後花容月貌繼續伺候太子,宮中眾人從未有我與太子活著走出東宮的想法,娘娘亦是如此。
半個月後,盛衍帶我入宮,不過二十多天,皇後整個人老了十幾歲的樣子,兩鬢有了白發,哭得險些暈過去。
盛衍又獨自見了皇上,皇上說東宮有瘟疫,命人封了東宮,盛衍帶著我住進了宮外的太子府,我也因救太子有功,被正式冊封太子側妃。
不過一日,整個京都都知道,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娶了親,而側妃娘娘是個僅有六歲的女娃娃。
9
我被冊封後,第一個上門的便是我爹。
他來的那日帶了主母生的姐姐。
「微臣見過側妃娘娘,自從娘娘入東宮,微臣夜不能寐整日惶恐不安,聽聞殿下與娘娘大難不死,微臣一日都等不下去,需得來見見娘娘才心安。」
第一次見到爹對我這般親熱,我有些開心,顛顛跑過去想讓他抱抱我,卻被身後的阮阮姐姐攔住。
阮阮姐姐是皇後娘娘賜的婢女,自我冊封側妃後便讓她隨身伺候我。
「承事郎大人有這份心我們側妃收下了,隻是娘娘如今已入東宮,承事郎大人來此多有不便,以後想來瞧娘娘,還請先往東宮送拜帖。」
阮阮姐姐身姿挺得筆直,並未給爹好臉色。
在我印象中,我爹是大官,婆婆每次提到他總是又怕又懼,多次叮囑我,往後見到爹一定要先磕頭,要好生說話不可胡言惹了爹生氣。
我們住在永安村時全靠爹接濟,每隔幾個月便會有個小廝去送些銀兩,婆婆千恩萬謝地接過銀子還要跪在地上磕上三個頭。
可今日他對著阮阮姐姐,卻是頭都不敢抬起,一個勁低著頭稱是。
「是是是,姑娘說得是,微臣下次定會先送帖子,今日實在是著急了,微臣定會等殿下回來向殿下請罪。」
爹一邊說話一邊按著嫡姐的後背彎腰,是一副很怕得罪阮阮姐姐的樣子。
可阮阮姐姐並未因為他好說話便態度好些,反倒越發氣惱,指著爹訓斥道:「承事郎大人真是有心,自己的女兒入東宮送死時不阻不攔,這會兒倒成了好父親,來就來罷,還帶著自家嫡女,不過是欺我們娘娘是個稚子罷了。」
我爹聞言臉色變了變:「姑娘這話是何意,微臣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