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好修養的。
晚上春禾收拾鏡臺,把籠屜裡的囊袋歸整好時還疑惑了一下:「姑娘那個月牙白的囊袋怎麼不見了?」
我心下一滯:「可能掉了。沒事,找娘再做個新的便是。」
也罷,便當作丟了,還能少想一些。
轉眼到了十四,明日就是上元節。
兄長說今日帶我出去挑盞花燈,明日他忙起來就顧不上我了。
十四的京都已然很是熱鬧了,街旁多有賣花燈的,還有解燈謎換彩頭的。
滿眼的花燈我沒看上,偏偏瞧上燈謎攤子裡那個滾圓的,透著瑩白暖光的燈盞。
像十五的月亮,是滿月的模樣。
這種文鬥費腦子的事,我兄長是出不了力了,我隻能自己猜。
一連猜了十五個,才拿去換了燈。
店家多給了一張批了朱字的吉祥話,算是添個福。
我接過塞進腰間囊袋裡。
抬頭一瞬間,突然想起一件事。
頓時讓我心跳如擂鼓,耳邊嗡鳴不止,腦中也一陣一陣發昏。
兄長看出我的異樣,抬手託住我手腕,問我:「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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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搖頭,面色發白:「兄長……我有點不舒服,回……回家吧。」
兄長很擔心,到家後還想去請大夫來瞧瞧。但我知道我沒事,把他勸住,腳步匆匆回了房間。
春禾今日沒跟我上街,正在房間裡擦窗臺,見我回來趕緊來迎。
「姑娘怎麼這一會就回來了,街上熱鬧,怎不多逛會兒。」
我現在思緒無比混亂,一把抓住她的手:「春禾,你可還記得,年前去佛寺那回,我帶的哪個囊袋嗎?」
我心存一點僥幸。
春禾倒是回答得很幹脆:「月牙白那個。姑娘那天穿的鵝黃裙裝,說配月牙白的好看。」
果然如此……
姻緣殿裡大師算完八字寫的籤文在那裡頭。
紙張本也不大,還折了幾折,若不是今日那動作太熟悉,我幾乎都忘了這事。
可那個囊袋現在在霍歇那兒。
他會不會看見籤文,他會怎樣想我?
說我痴心妄想,我白日做夢。
一時所有力氣都沒了,我在椅子上坐下,一團亂麻。
春禾滿臉茫然,隻能陪在一旁,安靜待著。
我花了一個時辰來說服安慰自己,也許霍歇並沒有打開看過那個囊袋,更沒有發現那張東西。
但東西留在他那兒,肯定夜長夢多。
我得拿回來!
這是我第一回上國公府。
宅院光外牆就綿延寬廣,高門大院,連門環都透著貴氣。
我還沒找好借口,甚至不知該如何措辭。
愁得我蹲在拐角撓頭嘆氣。
但再怎麼愁,也得把東西拿回來。
我起身走出拐角。
距離不遠不近,入眼畫面讓我一時愣在原地。
明媚張揚的女子背著手站在臺階下,與霍歇相立。
兩個氣質同樣高貴優雅的人站在一處,畫面美好而融洽。
然後霍歇伸手遞過什麼,看形狀,是玉佩的模樣。
雲和公主接了,忍不住捧著在原地轉了一圈。
紅色的裙擺揚起,明豔又鮮亮。
她一把拽住霍歇的胳膊,往街上走,側著頭說著話,笑容肆意又明朗。
其實,一個囊袋而已,他估計都忘記丟在哪裡了吧。
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不重要的。
也不值得掛念。
————————————————
10、
霍歇:
從冬節到現在,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見到林滿月了。
那天放下一通豪言壯語的後果就是——
林滿陽防我像防賊。
對對,我是賊,一個試圖偷林滿月心的賊。
是以年初五,我又上了林家的門。
新年嘛,走動走動很正常。
他可沒理由趕我了。
林家二老也很高興,要留我吃午飯。
那敢情好啊,這不就能見著林滿月了嗎。
可午飯都吃完了林滿月也沒出來。
大概是我情緒低落得實在太明顯,林滿陽最後很不自然地開了口:「不是給滿滿帶了禮物,送完就走!」
果然,和未來大舅子是多年好友還是有一點好處的。
我光明正大進了林滿月的院子。
窗子半開著,依稀能看到林滿月在窗後就座的身影。
我敲了敲窗棂。
雖然不是第一回幹這種事,但還是有那麼些不太好意思。
畢竟,我是個端方君子。
「滿滿,你……你可以出來一會兒嗎?我給你帶了東西。」
有些錯亂的腳步聲,過一會兒門開了,林滿月從房間裡出來。
姿態優雅有度,很是端莊大方。
我們多走了兩步,在一個池邊停住。
池邊栽了樹,冬日很繁榮茂密,人在樹間,身形也看不真切。
這地方好。
我把提了一路的紅紙包遞過去,裡頭是玉記的糕點,是我起了個大早,排隊買的。
姑娘家的應該都喜歡吃這些甜甜的糕點的吧。
林滿月猶豫了會兒,還是接了過去。
糕點不過是附帶,我給她自然另準備了其他禮物,而且是她一定喜歡的。
天下美酒眾多,為此我特意去我皇帝表哥的酒莊裡逛了一圈,聽那介紹的酒監叨叨了老半天。
一壺醉是口感最醇厚的美酒,想來林滿月會喜歡。
所以送過去時,我還是有幾分能討得她歡心的自信的。
她拔了玉塞來聞,果然表情很是驚喜。
我尚沒來得及得意,她卻是要原封不動地給塞回來。
可送出手的東西收回我手裡還成什麼樣子,況且她是真喜歡這東西,我就更不能讓她送回來了。
一來二去地,局面就不太好收拾了。
林滿月雙手握著玉瓷瓶,我雙手握著她的手。
短暫凝滯後,我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
她的手可真軟。
這種柔軟讓我一時沒舍得撒手,直到看到她臉上浮了淡淡的粉,我才清醒過來。
這動作不規矩。
趕緊松開手,退後兩步。
我輕輕咳了兩聲,為了防止她再次將東西還回來,隻能說服她道:「酒你留著,我也不喝,留著沒用。」
這回她沒再糾結,點頭應下了:「啊……好。」
可一會兒又開口道:「那我……我也得送世子一個新年禮物。」
我本想拒絕。
送她東西是我所願,若再要回禮,豈不是沒了那般特別之處。
但是如果不要,想來她心裡也不好受。視線一轉,我看向她腰間的囊袋。
「你那個囊袋可外送嗎?」
月牙白的囊袋,邊角繡了滿滿的小月亮,很可愛,就像她一樣。
放在身邊,就能有一個念想。
我很歡喜地接過囊袋,撫平褶皺收進懷中。
就像有一個小滿月貼近我的心口。
場面很安靜,雖是冬日但總有春風拂面之感,就算兩人都不開口,也有種說不出的融洽。
林滿月撫了禮說要走:「多謝世子爺掛念,我先回去了。」
雖然我有心和她多待一會兒,但我怕拖延太久,林滿陽不樂意,下次就更沒機會了,所以我沒攔。
「好。」
不過她轉身要走時我還是叫住了她:「滿滿——」
一壺醉是烈酒,既是我送出手,也得多說兩句:「不要貪杯。」
這回她真走了。
我欣然回了前院。
剛踏出垂花門,就見林滿陽提著刀捏著香大刀闊斧杵在那兒。
見我出來,他伸手捏滅了還剩一小截的香,把刀收進了刀鞘。
「……」
還真是防賊啊!
我告辭時,林滿陽送我出府,還意思了一下尋了人去問林滿月來不來送。
她沒來,我倒是不意外。
不過沒過一會兒,她的丫頭追了上來,遞過一個木盒子,說是林滿月給我的回禮。
木盒不重,我有點好奇裡頭裝的東西,打開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我心下一沉。
對於裡頭是什麼,我想過許多可能,但我沒想到會是銀票。
她的意思,很清楚了。
說不難受那是假的,我不想和她分得那麼清,但她想和我兩清。
我沒辦法。
我又不是錢,哪能做到人人喜歡,況且也還有人不喜歡錢的呢。
讓林滿月喜歡我,肯定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我很平靜地回了國公府。
今日我爹娘去了皇宮用宴,晚間才回來。
我娘帶著人把賞賜的小玩意送到我院裡時,我正坐在院子裡的樹上發呆。
我娘就在底下喊我:「虎子,下來!」
我面無表情,廊下竄出一隻狗。
我娘愣了一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哎呀,娘忘了,你把這小名讓給狗了。」
這名兒是我讓的嗎,還不是為了讓你們放棄我這個小名!
嘆了口氣,我從樹上下去。
我興致不高實在太明顯,我娘招呼我在廊下的欄杆上坐下,突然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我驚了:「您……您怎麼知道?」
我娘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很是語重心長:「看你這樣兒不就知道了。人之憂愁,無非生計和感情,你還能愁什麼?」
那倒是,我這日日悠闲,吃喝也不愁,能受挫折的也不過情之一事了。
「是不是人姑娘不喜歡你啊。」我娘又一語中的,直戳關鍵。
過來人太厲害,我索性攤了牌:「是啊。」
這回我娘有些好奇了:「居然還真有不喜歡我兒子的?誰家的姑娘,如此心智堅定。」
照我娘的想法,我們家地位身份都有了,榮華富貴也不缺,我樣貌品性也不差,京都的姑娘們合該都喜歡我才是。
可我真就碰上一個不喜歡我的。
「娘,怎麼樣才能討她喜歡呢?」
「你爹不是教過你嗎?」我娘拍了拍我的肩頭,再次提起訣竅,「投其所好啊。你看你爹為了娶我,變強大變厲害,不都是因為我喜歡嗎!」
雖然知道我娘有炫耀成分在內,但其實也不無道理。
投其所好。
變成林滿月喜歡的那樣不就行了。
她喜歡自立自強,有真本事的。
我眼前一亮,那個我曾經考慮過但是沒有真正下定決心的事情終於有了決斷。
我很堅定地開口:「我想參軍。」
我爹是曾經的虎威將軍,叱咤沙場十幾載,從小到大,我不是沒想過繼承我爹的衣缽。
我見過背負家族使命努力苦讀出頭的,也見過在高要求負重下千錘百煉成長的。
但我爹娘從來不對我提要求,他們知道無數要求之下的人過得有多可憐。
而他們隻要我快樂而已。
我便就這樣,自在地活了十九年。
可我真的沒有煩惱嗎?
我娘沉默了片刻,輕聲開了口:「我和你爹,給你取字歇,無非想讓你妥帖歇過半生。家族給了你榮譽和地位,不用為向上而奔波,是任何人都企及渴望的事。」
「我知道。」
「我們也早該知道,你是我們的兒子,怎麼會甘心碌碌無為一生。」
她嘆了口氣,在夜色裡顯出兩分蒼涼和無奈。
我想說點什麼。
我的榮譽是爹娘一手創造的,他們希望這是我一生順遂的保障。
我感謝這個保障,但我也想自綻光芒,在這個榮耀上再添一筆光輝之彩。
男兒本血性,就當作我的熱血來得晚了些罷。
「決定了就去。」我娘撫了撫我的手背,站起了身,「但是小歇……你要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