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紀家敗落。
紀憲從宮中被抬出,幾位名醫救治,三日後才轉醒。
他醒來第二日。
京兆尹的衙門口就有人報官。
狀告紀家新婦秦芸。
一告她未曾遷籍再嫁,就與人暗通款曲;二告她隱瞞有孕,斷絕前任夫家血脈,喪盡人倫。
秦芸前任夫家有人證。
證實是她身邊丫鬟買的墮胎藥。
攀扯不到我。
燕朝民風開化,夫亡安葬後,女子可遷籍歸家再嫁。
如遇有孕。
通常都誕下孩子後再走。
似秦芸這般墮胎再嫁的雖少,亦有。
她夫家這麼恨她。
是因獨子早亡,他們憐秦芸青年守寡,知她欲歸京再嫁,還添送了豐厚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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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她隱瞞有孕,直到京城傳來消息才知道。
悲憤交加過後,又翻查出舉辦喪禮時,秦芸與紀憲的往來書信。
寫得曖昧繾綣,恐怕早有勾連。
這案子難斷,鬧得滿城風雨。
紀憲得罪的文士官員,在民間寫詩嘲笑、在殿上彈劾他數種罪狀。
皇帝本就厭惡紀憲比試落敗。
罰令萬金賠償,之後連同家眷一起貶官出京。
我覺得罰得太輕。
鶴陽真人勸我窮寇莫追,紀憲運道已盡,自有災厄等他。
讓我莫再去沾染因果。
他道理一大堆。
我講不過他。
隻能賭氣往穆宜微房中走去。
如今,他在京中炙手可熱。
明殿宮宴後,京中勳貴世家,突然又記起這一適婚青年。
攀權拉攏,保媒拉纖。
我許久……
沒有在白天見到他了。
推開門。
他睡在窗前美人榻上。銀冠摘落,紫衣松散,青絲染了微甜的花釀氣味。
醉玉頹山,美人榻上臥美人。
似有酒漬水光還在他唇上。
【很好親。】
我腦子裡突然間蹦出這三個字。
手還未觸上他唇。
門外有聲音傳來。
「表兄,皇帝要去行宮避暑,太子……」
穆宜微姑姑與姑丈被穆家牽連亡故,但有一子幸存。
就是那日宮宴上的少年,晏洲。
晏洲踏入房中。
看見距離臥榻三米遠的我,又看見瞬間睜開眼睛的穆宜微,又想起方才情形。
他往後退幾步,帶上門。
門外的他有些慌張:
「……太子監國。」
「我想起來我飯還沒吃,我先去吃飯!」
他果真餓急了。
跑得飛快。
16
方才緊迫,我不小心扯下了穆宜微的發帶。
他伸手向我討要。
我沒有給。
握住他手,我順勢躺在他膝上,細細看著他的臉。
「在看什麼?」
他的語調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在看你。」
「微微,我好久沒在白天看見你了。」
他眼帶笑意,亦在看我,看得我心頭一陣酥麻,開始有些慌張。
道不明的感覺,攝人心魄。
仿佛他才是會惑人的妖。
我坐起身,連忙用發帶遮綁住他的眼。
不敢再看。
手指卻拂上他的唇。
我還是想知道,那花釀的味道。
雙唇還未相觸。
他忽然開口:
「孟茵,我是人。」
「人的壽數有限,而我病弱,壽數就更短些。」
「你有機會選,我不想你後悔。」
妖生長久。
穆宜微知她有修行天賦,那便會更長遠。
愛生憂,離別苦。
他能給她,他有的一切。
但不想她在往後綿長歲月間,憶起他這個人時,會傷心難過。
蟬鳴喧鬧,驟雨點荷。
我在水築裡躲著穆宜微有好些時日了。
我知人生有限,但從未想過離別。
他說的那番話是拒絕還是別有他意,我也解得很困頓。
煩悶又縈繞著一股委屈在心間——
明明他眼中有我。
雨稍霽。
外頭夏蟬叫得越發囂張。
我忍不住推開窗:
「今晚就把你們油炸了下酒!」
身後傳來銀鈴似的笑聲。
我轉過身。
福寧倚著門,笑道:「你拿蟲兒撒什麼氣。」
「連著幾日沒在四方堂見到你,沒想到你在家躲懶還氣到自己了。」
「那我來得正巧,京中這幾日可熱鬧了!」
閩地來了個木偶戲班子。
演的戲是京中從未有過的,每場都人滿為患。
福寧拉著我到她預訂好的座位。
「今天演的是《白蛇傳》,和以前那些版本都不一樣。」
她興致勃勃,我卻如坐針毡。
下山後。
我看過穆宜微沒有講完的話本結局。
白蛇傳從來講的都是人妖殊途,不得善果。我同穆宜微,也是人與妖……
這場戲,我不敢細看。
直到那臺上許仙對白蛇道出:
「但是人生不過七十……」
他道人生有限,除去牙語老弱、夜眠黑夜;又除去闲雜勞作、衣食住行,真正能和鍾情之人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少。
他知她是妖,但他無悔:
「和尚,我不是怕她,我是怕我身邊沒有她……」
「我要定我娘子了!」
字句堅貞,震在我耳邊。
戲末收曲,福寧還在哭許仙白蛇分別,撐傘掃塔的終幕。
我騰地站起來。
她淚眼婆娑問:「你要去哪兒?」
「回家!」
我也一樣。
我隻認定穆宜微。
17
青石板上的水窪。
奔跑踏進時,水珠飛濺,湿了裙擺,我卻十分雀躍。
哪有魚兒不喜水。
他便是我心中一汪泉。相遇、相知、相伴,縱使離別,也絕不幹涸。
榴花開得一樹紅。
繞過這處,巷尾便是家。
我要用最大聲跟穆宜微講我的歡喜。
此身心意明,山河無阻我——
無悔。
我跑得太匆匆。
心中盡是明悟情義的激蕩,沒有注意到繁花巷變得靜寂無聲。
進入府中,我四處尋覓穆宜微身影。
推開書房門,他正在案前批文書。
「微微!我……」
我話未說完,喧哗四起。
穆宜微神色一凜,將我留在書房內,細細叮囑:
「孟茵,莫要出去。」
外面。
是執忠軍將領帶兵闖入府內。
門扉嚴閉,我卻也能知曉。
穆宜微定是如松竹挺立般站在門前。
遮風擋雨,護我無憂,如木偶戲裡那許仙一樣,哪怕我是一隻妖。
許多腳步聲在逼近。
甲胄擊響,執忠軍圍住了書房。
我調動一縷神識去看外面情況。
為首的將領輕蔑地打量著穆宜微。
名震天下的穆侯,子嗣卻如此孱弱,實在讓人看不起。
他連令牌都未拿出,敷衍開口:
「陛下口諭,擒拿孟茵,穆公子還請開門協助。」
穆宜微冷聲:
「既無聖詔,也無逮捕令牌,執忠軍行事荒唐竟如兒戲。」
將領面上閃過不耐:「令牌在……」
他剛拿出令牌,就有一物將那令牌擊飛。
穆宜微腰間墜著的玉佩不見了。他慢條斯理:「事先並未拿出,我怎知是真是假。」
「豎子敢爾!」
將領一聲怒喝,執忠軍士的刀劍齊刷刷出鞘,都指向了穆宜微。
「穆宜微!天子詔令,你竟敢違抗!」
「違詔?」
穆宜微冷然一笑,聲如冬雪霜寒:
「將軍難道不是嗎?這可是濯春別苑。」
數年前。
先帝身中奇毒,敵軍伺機來襲。安國長公主從雪川千裡奔波,為先帝送上藥引壺光草。
壺光草離土後,需相同血脈人的鮮血蘊養,才能入藥。
時局動蕩,護衛不得力,長公主一路艱難,從此落下病症。
先帝毒解病愈後,垂憐愧疚。
除公主府外,又為愛女在京中建了一座別苑,讓她靜養。特批公主可豢養府兵,有公主玉牌,才能在別苑出入自如,擅闖者,如同不敬先帝。
那座別苑,就是濯春別苑。
玉牌的規矩依舊在,隻是世人因穆侯與公主相繼離去,忘記了。
一時間,晏洲從書房屋頂躍下。
攜銀槍護衛在穆宜微身前。
其餘府兵,現身在周圍屋頂,機弩都對準了執忠軍。
刀劍的速度,可比不上機弩。
那將領臉色青白,令人收回武器。
退守到別苑外,不讓人進出。
守府門的護衛進來稟告:
「那人在府外怒罵,他罵『破落戶能護到幾時』。」
晏洲問:
「兄長,要不要割了他舌頭?」
「跳梁小醜罷了。」
「先去查事因,這事過於蹊蹺。」
穆宜微轉身推門時,暗自低語:
「我在,就能護她一世。」
別人未聞,我卻聽了仔細,嘴角不禁上翹。
穆宜微,他從來都讓我值得。
次日天未亮。
帝王急召。
落了玉璽朱印的詔書,召穆宜微入宮。
與令牌不同,詔書必須得接,他也必須入宮。
他去了。
18
第三日,穆宜微還未歸來。
晏洲帶回消息。
穆宜微被囚在了宮裡,他憤恨又懊悔:「該攔住兄長的,這就是明晃晃的鴻門宴!」
屋外,濃雲密布。
黑壓壓的一片天,讓人透不過氣。
我怔怔望著天,復述著穆宜微入宮前說的話:
「微微他說過,他入宮,我們才有脫身的機會。」
「執忠軍在府外圍得水泄不通,除了我,又有誰能不驚動他們而脫身!」
少年人的情義都是真誠的。
穆家血脈僅存的二人,晏洲對教他布陣習武的兄長,一直敬若神明。
他破釜沉舟道:
「孟茵,我去宮中將兄長劫回,你隨府軍闖出去,我們城外會合。」
一聲炸雷。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我轉過頭對晏洲說:
「我去。」
「什麼?」他沒反應過來。
「我去救穆宜微,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孟茵,你在說什麼?你怎麼去?」
我抬起手,雨水被牽引匯集,在我手上幻化成崇文館的模樣。
「天有異象,宮中有怪異。晏洲,你對付不了的。」
「你去崇文館等著接引穆宜微。」
我起身往外走,留下看愣的晏洲。
雨聲中混著我一句話。
我說:
「這是我的劫數。」
那聲雷鳴,是我要渡劫的提示。
我感知到了。
行至鶴陽真人房前,我還未敲門,裡頭傳來一聲嘆息。
「小鯉兒,進來吧。」
他的桌上有兩張符,字如丹紅,屋內有血和各種靈藥的味道。
是他耗費修為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