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館落成,藏有千萬本古籍名著,供天下文士借閱。坊間對皇帝的贊詩無數,帝王心悅,對太子嘉賞。
穆宜微也闲暇下來,陪我在四方堂坐診。
他讓藥僮端來清茶給我。
而他靜坐煮茶的樣子,驅散了這一番天地的燥熱。
門外忽然許多人往主街上跑去,一邊嚷嚷著有什麼「麒麟」。
引得我也有些許好奇。
「要去看看嗎?」穆宜微站到我身後,「是彌月國來的使團,有許多中原未有的珍奇異獸。」
陽光透過窗棂,染金他的睫羽,漂亮的眼睛在望著我——
他一向能察覺我的心意。
我知道他生得好看,也見過無數美豔花妖。
此刻,還是不爭氣地被他蠱惑。
我傻裡傻氣地說:「好。」
話一出,我止不住地興奮起來,拉著他就往街上跑。
我活過許多年歲,見過無數變化,異域珍獸不會讓我不能自持。
隻因妖生漫長。
我與他一起時,最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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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街上人實在多。
珠寶金鏈滿身的彌月舞姬,輕紗飄旋,一路舞蹈。長頸高大的異獸由數名武士牽引,的確有些像古籍中的麒麟。
但也隻是像,並無聖獸靈氣。
可對尋常人來說,這一二分的像就很了不得了。
人群不斷湧來。
我與穆宜微被衝散。
使團隊伍很長,有軍士在路兩旁攔著,我一邊尋人,一邊懊惱著該抓緊他衣袖。
沒有注意到一人騎著馬,站在我跟前。
「孟茵?」
令人厭惡的聲音。
我抬起頭冷眼看著紀憲,說:「好狗不擋道。」
「你!」紀憲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久混市井,你竟然變得如此粗鄙。」
不知為何他忍下怒火,打量起,我因不再被桎梏、修為回歸變得豐盈貌美的臉。
黏膩的目光讓我覺得惡心。
他貶低嘲諷開口:
「孤身女子,經營鋪子還坐堂行醫,拋頭露面簡直有損貞潔。」
隔著洶湧的人潮。
我沒有回應。
見我不出聲,他篤定是我羞愧不敢語。
自負地繼續說道:
「你我終究夫妻一場,你若攜藥方回府,我還能許你貴妾之位。」
語畢,他嗤笑一聲。
調轉馬頭護送著彌月使團,往宮中去。
我的視線越過紀憲策馬的身影。
看向京中權勢至高處。
花團錦簇、人間皇權,都在那高牆宮闱裡。
紀憲所依仗的權柄也從那來。
若要將他從雲端扯落,從那裡也是最快。
使團來朝,必定有宮宴。
這是最好的機會。
我要入宮。
讓福寧舉薦我為醫女,或者是混入宮侍中都可,隻是脫身需要些時日……
唔,微微知道必定會擔憂,說不定還會出手。
跟他說我去採藥就好了。
我出神思忖,手忽然被牽住。
是穆宜微。
他順著我的視線。
目光掠過遠去的使團與紀憲一行,落在那座宮宇上,然後握緊我的手。
穆宜微自幼聰慧。
雖未在場,剛才的光景他卻能明了。
【不願給他添麻煩。】
這條小魚的心思,他一向能猜透。
穆氏敗落,他被藏在翠山。
如死水一潭的日子裡,忽地遊進一條鮮活的小魚,帶來那盈盈月光,讓他不再孤寂。
她對他來說——
從不是麻煩。
人聲嘈雜,穆宜微的話落在我耳邊。
「我跟你去。」
「人生苦短,莫要再失散了。」
12
天街亮如晝,未至佳節,縹緲笙歌沸。
彌月來朝,這幾日京城不宵禁。
走燈鶴舞,賣花雜耍。
主君與民同樂,彰顯大國繁華。
我挑起馬車竹簾,貪看著這一切:「微微,這比山市熱鬧多了!」
穆宜微端坐,紫衣玉冠,氣度自華。
他自小錦繡富貴蘊養,奇珍異寶見慣,山市販物於他不過爾爾。
但他對我,從來都事事有回應。
他以手支頤,笑看我:
「孟茵,山市是怎樣的?」
「那可真不一樣!」我說得眼睛發亮,「精怪鬼魅,以物換物,螢燈狐火照在山野。」
「開不敗的夢芙蓉,留香不散的星瓊珠,隻在初春朝霧裡綻放的露生花……」
「用它釀成的酒,可醉千日!」
我繪聲繪色講著翠山山市,還時不時比畫。
講到興起,恨不得自己是個蜃精,呼一口氣,就能讓他如臨其境。
我想將我見過的美好,都帶他同看。
穆宜微,他值得。
京城之大。
有如玉公子,也有ṭū⁺飛蠅野狗討人厭。
晦氣的聲音傳來。
「孟茵,你竟能來赴宮宴。」
我欲放下竹簾阻隔,紀憲卻拿劍挑著。
他騎著馬俯身看向車廂內的穆宜微——
生面孔,未著官服,也無象徵家族爵位的飾物。
像是應召前來獻藝的文人士子。
紀憲目帶輕蔑:
「這就是你新傍上的男人,怎麼瞧著像個短命鬼。」
我抬眼看他。
冷聲開口,帶了殺意:「野狗若隻會狂吠,不如早赴地府。」
紀憲眉橫戾色,反手一轉,劍身朝我頭上砸來。
我手上掐訣,正要斷他臂膀。
卻被一隻手止住。
穆宜微護在我身側,另一隻手執扇擋住劍身。
他聲音平穩:「已到宮門前,紀將軍不卸刀劍,不怕來日殿上被參?」
然後不費力地將那劍抵到竹簾外,對車夫道:
「勿要耽擱,遲了時辰。」
簾外紀憲看向注意到此處的宮衛,冷哼一聲。
他卸下劍,領著紀府女眷的馬車,插到我們車前遠去。
進了宮門,穆宜微還與我十指緊扣:
「他已如螽斯臨冬,為此阻礙修行,不值當。」
精怪修行,若蓄意殺生,便難上數倍。
他的掌心很暖。
「有些熱。」
我小聲嘀咕著,然後放開他的手,再度掀開車簾。
宮道上的夜風漸漸吹涼雙頰。
被人放在心上珍重的感覺,怎麼比露生花釀還醉人?
13
佳餚瓊筵,觥籌交錯。
有宮侍疾步行來,在座上帝王身旁通報,皇帝大聲笑道:
「快引上來!」
登玉階,轉朱閣,入明殿。
我隨穆宜微由宮侍引著。
殿中記得昔日穆家的人不多,但終歸是有的。
貴胄推杯換盞的低語中。
紀憲臉色逐漸沉重。
直到看見穆宜微入座到僅次於太子的席位,他杯中酒水傾灑些許。
秦芸見狀為他清理。
她低眉抬首間,還不時看我一眼,帶著妒意。
她已得到她想要的,為何還要妒我?
酒漬擦淨,紀憲臉色還是不好,有一絲掩不住的慌亂。
他慌亂的對象,不是扮成侍女站在微微身後的我。
是穆宜微這個人。
我感到一點詫異,又來不及細想。
首座上的皇帝見穆宜微落座,喟嘆出聲:
「宜微,你總算願意來見朕了。」
穆宜微俯拜,隻道了二字:
「舅舅。」
皇帝卻很高興:「好好!你的冠禮將至,舅舅來給你操辦!」
坐在上席的彌月使臣詢問:
「陛下,這位郎君可是穆侯之子?」
燕帝頷首。
那使臣卻惋惜道:「穆侯驍勇,受封上將軍,英姿美名,我彌月國也有流傳。」
「可穆小郎君的樣子,不像是能武的。」
「我彌月勇士要領略燕朝武者造詣的願望,怕是要落空了。」
此話一出,明殿寂靜一瞬。
使臣說得看似嘆息,實則挑釁。
燕朝泱泱大國,殿堂中武將眾多,他們隻看得上已逝去的穆侯。
皇帝的臉色不悅。
太子隻是靜飲了一杯酒。
四皇子道:「穆侯驍勇之姿,的確少有人可比,但我燕朝的將士都是憑實力受封的。」
「殿前寬闊,使者可讓勇士與我朝將士比試,必定不敗興而歸。」
皇帝與彌月使臣皆同意。
四皇子得意地睨了眼太子,望向席中:「紀憲將軍,你年少有成,不若你來首戰?」
紀憲踏上擂臺那一刻。
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跪坐下為穆宜微布菜,對他耳語:「微微,我出手會不會讓皇帝遷怒你啊?」
他垂眸一笑,遞了塊荷花酥給我。
「你隻管去。」
「一切有我為你兜著。」
14
我有一股精純靈力一直留在紀憲身上。
那是在寒境時。
他遇險身負重傷,我灌輸給他的。
靠著這股靈力,他傷愈迅速,體魄和經脈力氣都強於以前數倍。
更是屢獲戰功被封將軍。
而我被桎梏著,幾近絕望。
失去那股精純靈力,又為他掏空修為,我再也無法聚氣修行。
容他小人得志了一段時日。
如今,我修為恢復,可以收回靈力了。
今夜。
明殿宮宴,皇族勳貴。
這數十雙眼睛前。
那些本不該加諸他身上的權勢名利,還有珠玉財帛。
我要一把扯下!
鼓聲起。
那異邦壯漢揮著瓜錘襲向紀憲。
紀憲胸有成竹,抬手用長劍去擋。
他料定自己能接下。
我掐了訣。
他身形突然滯住。
下一瞬。
長劍被擊飛,金瓜錘砸在他肩胛上,骨裂聲眾人皆聞。
他連痛呼聲都未能喊出,就暈厥在擂臺上。
滿殿的人。
臉上表情都精彩紛呈。
比那濃墨重彩的戲臺班子,還要生動熱鬧。
壯漢仰天大笑,胡語夾雜著漢話,說了一串,那「燕朝」與「弱」三字——
說得最清楚。
彌月使臣笑道:
「陛下,我國勇士魯莽,不知輕重。」
「隻是……燕朝的擂臺戰也有禮讓的禮數嗎?小臣無知了。」
我瞧皇帝的臉色,已經比我那藥罐底還黑了。
皇帝未言。
其他人也不敢出聲。
偌大的宮殿,此刻要是掉一根針,動靜都聽得清。
有玉杯輕叩檀桌的聲音。
眾人循聲看來時,穆宜微執壺斟了一杯酒。
「燕朝大國,先禮後兵。」
「下一局,使臣大人勿要眨眼。」
說得風輕雲淡。
酒滿。
殿外走進一位俊朗少年。
拜過皇帝後,他走上擂臺,手中隻拿了一根長木棍。
金錘擊來。
少年身輕如燕,躍起,踏金錘。
木棍揮有萬鈞。
擊倒那大漢,也隻用了一式。
擂臺邊。
其他兩名彌月武者怒喝,一齊跳上擂臺。
他亦遊刃有餘。
那木棍在他手上舞得像一杆長槍。
一炷香後。
臺上彌月武者倒成一片,痛號不止。少年隻是額頭出了些汗。
少年當此,風光殊絕。
他跳下擂臺,將木棍交給宮侍,再次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面容沉靜。
他認出了,這是穆家的槍法。
穆宜微舉杯敬他。
「陛下,我穆家槍未折,依舊能為燕朝效力。」
幾息後,皇帝大笑:
「果真英雄出少年!」
我看得出他的笑。
未達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