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認識他。
「姑娘自然不認識我,但我卻是來尋你的。」
他又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我看著他口型認出了是「穆宜微」。
我跳下牆蹦到他面前,眼睛亮亮:「是她讓你來的嗎!」
是了,微微是女孩子,身體又弱。讓身體好的來接我,很有道理。
「放肆!」
「孟茵!太子殿下面前你居然這樣無禮!」
紀憲上前要押著我行禮,我側身躲開還不忘伸出腳,絆他個五體投地。
「紀將軍怎麼向我行這麼大的禮!」
我面上慌亂,腳卻狠狠地,碾上他剛剛拿劍砍我的那隻手。
「孟茵!」
他被我激得再也忍不住,爬起身來就準備抽出劍。
「紀將軍,你失儀了。」太子護衛冷臉攔住了他。
紀憲連忙跪下告罪。
「無妨。」太子神色如常,「紀將軍,我一友人病重,讓我邀孟姑娘出診。」
「醫者,救人性命不須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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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憲隻能訕訕稱喏。
我隨著太子大搖大擺地出了紀府。
馬車上,我為他替微微來接我道謝。
他的注意點卻是:
「你叫他微微?」
我點頭,穆宜微是姑娘,我叫她微微很正常。
太子意味深長:「的確是好稱呼。」
到了昨天那座府邸,我歡快地跑去尋穆宜微,準備把合離書拿給她看。
太子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後。
繞過翠綠芭蕉遮掩的回廊,太子眼尖:「他在那。」
我欣喜地朝亭中看書的穆宜微望去,然後瞬間呆住。
我的微微。
怎麼變成了八尺男兒身。
07
三人聚在亭中。
「微微表哥,人我給你帶到了。」太子玩味地看著穆宜微。
穆宜微皺眉,不滿他這樣稱呼。
我淚汪汪地執起穆宜微的手:
「微微,沒事的,這不是什麼大事,我聽聞,海中的一些雌魚到了歲數就會變成雄魚。」
「想來,一些人也會這樣,你不必像昨日那樣不敢讓我看。」
太子幫腔:「九州之大,無奇不有,微微表哥無須介懷。」
「夠了。」穆宜微不堪其擾,倒滿一杯茶驅客,「你再多嘴,崇文館的事我就不再幫你。」
他又轉頭看我:「孟茵,我自小就是男兒身。」
「幼時家中長輩憐我體弱,將我往女娘打扮祈佑壽長,不是特地诓騙你的。」
「哦。」我撇嘴失落。
蛛娘做的那些好看的裙子,微微是一件也穿不了了。
太子走後,我拿出和離書向穆宜微獻寶:「微微你看,我是自由身了!」
他拿著那張紙默默不語了很久。
最後他道:「紀家的事,我會為你處理,孟茵,人間不適合妖修行,我送你回翠山可好。」
「微微,你在胡說什麼。」
我靠近他,在他眉間落下一吻。
他愣神時,淡紅的契約印記閃著光,隱入他肌膚。
「我們妖是有妖德的。」我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這雙眼睛要和我看到最好看的月亮。」
妖也是很記仇的。
該報該還的,我一件都不會落下。
用術法報復會給翠山與穆宜微帶來麻煩,我需用人的手段。
以前紀家被貶,家產被抄。
現在賺錢的湯鋪與胭脂鋪,是我的主意,且原料都仰仗著我提供的靈草玉露。
如今,我自然不會再給,還要將紀家的店鋪打壓下去,斷了紀家財帛。
先是財帛,再是功績。
我要讓紀家如同被桎梏住的我一樣,失去一切卻無能為力。
隻是……我停住撥弄碗中櫻桃的手,看著因締結契約而入睡的穆宜微。
他的眼睛辨不出色彩了。
若是沒有錯過那九年,他不會如此。
渡給他妖的修為已無用處。
眼下隻有一個辦法能試試看了。
08
春夏交際,午暖夜涼。
時令鮮蔬琳琅滿目,販夫走卒在街上來往,四方堂前排起了長隊。
有行商拉著趕過去的人問:「小兄弟,這麼急忙忙是為什麼?」
小郎君語速飛快,步子也不停:
「四方堂免費問診發藥,我得趕快去給我阿娘討一服風寒藥哩。」
行商此去往北,路艱山險,想了想也跟過去,討幾服跌打藥備著也好。
忙活到近午時,四方堂的醫師替了我的班。
撩開後院的簾子。
我舒了一口氣,季節交替,最近得風寒的人實在多。
一連兩月,每日上午坐診的確辛苦,但還是有效果的。
救死扶傷、問診散藥得到的功德,能讓穆宜微眼睛慢慢恢復。
起初,我隻想背著小藥箱每日走街串巷。
穆宜微卻交給我一疊店鋪房契:「選個喜歡的地方,每天風來雨去,也不怕鱗曬劈了。」
見我氣鼓鼓要回懟。
他又嘴角微翹:「我知道你想靠自己做成事,但你若願意依靠我一些……」
「我是會很開心的。」
美人面如春日桃花,清淺的笑意晃了我的眼,我迷了神,握住了那疊房契。
穆宜微交給我的房契都是好地段。
孟氏湯鋪與胭脂鋪熱熱鬧鬧地開了張。
胭脂水粉讓了利給那些遊街兜售的小販。
雜貨車輪壓過小巷中的青石路,車上鈴聲叮當混著吆喝聲。
孟氏鋪子的名號,漸漸在坊巷中廣為流傳。
有些人卻未察覺。
秦芸如願嫁入紀府。
雖然是正妻的位置,但京中貴女都在笑話她——
她的兄弟在喜宴上說了渾話。
【我妹妹就算懷著前任夫婿的孩子,照樣把紀將軍迷得神魂顛倒!】
紀家的僕從立馬捂住他的嘴,扶他離場,說是舅爺酒喝多了。
來赴宴的人,起先都不知道秦芸有過身孕的事。
這話一出,推杯換盞間都在議論笑話,紀憲臉都氣青了。
坊間還流傳起紀將軍好人妻的傳聞。
秦芸做小伏低了許久,才哄好紀憲,這段時日她沒時間接管紀家的產業鋪子。
等到她徹底執掌紀家中饋。
她才發現,四方堂的名號大盛,紀家鋪子生意被打壓下去,已經虧空了。
這不,她打上門來了。
四方堂門口鬧哄哄,秦芸從馬車上下來。
她的丫鬟攙扶著她,叫喊著:「大家都來看看!這有偷盜夫婿家中財物的賊!」
我從後院走到藥堂中。
那丫鬟見我露面,她高聲:
「說的就是你,孟茵!」
09
「孟姐姐。」
秦芸拿帕子按在眼角,輕輕拭著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我知你怨恨將軍因公事繁忙冷落你,但你與將軍和離後,也不能拿紀家的藥方來爭奪紀家的生意啊!」
我還未開口說一句話。
她就在眾人面前,給我扣下懷恨在心的怨婦形象。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為達成目的,顛倒黑白,謊話說得竟如此流暢。
我拿起一張藥方到櫃前抓藥:「紀夫人,你可知我在寒境四載做的是什麼?」
「是醫師。」
「軍中傷兵多數由我救治,紀將軍求娶我,也是因我在此助他良多。」
「紀家被貶,家產盡數罰沒。紀家往上數幾代都未有行醫,這藥方,自始至終都是我的東西。」
手中藥已包好,我系上繩結,抬眼看著秦芸,一字一句:
「紀夫人,做人應當要點臉。」
「你!」
秦芸對我的印象,還是那個在紀府中唯唯諾諾的女子。
她敢來鬧我,也是觀察了一番。
我出府這麼久,隻是在街上開了幾間鋪子。
太子也再未與我扯上關系,那日的事她以為隻是巧合,我依舊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想不到的是我牙尖嘴利,也想不到我不再孤身。
四方堂前的巷口,有阿婆在賣水芹。
嫩綠可愛,鮮脆爽口。
我一邊抓藥一邊想著,酷暑將至,微微會苦夏。回去時要帶一把,拿香醋涼拌給他開胃。
見我抓藥不再理會她,秦芸絞著帕子,眼睛一轉,又指著四方堂的匾額開口:
「藥方的確掰扯不清,可是孟茵,你和離時未帶走一分錢財。」
「開這麼多鋪子需要的銀錢,你是從何而來?府中看門的小廝,可是在門前看見你好幾回了。」
「這初夏雨水多,蛤蟆四處亂叫,真是煩人。」
一道嬌俏女聲傳來,打斷秦芸要再說的話。
錦王府的小郡主,撩開簾子從後院走到藥堂,挽住我的手。
「孟姑娘,我等你許久,你怎麼被蛤蟆絆住了腳。」
「蛤蟆口出人言,實在是奇景,便讓她多說了些。」我說,「你瞧,大家也都在看呢。」
藥堂門口排隊的人與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
蛤蟆的稱呼一出,人群裡就有人低笑出了聲。
見是福寧郡主,雖被她出言譏諷。
秦芸還是咬了咬唇:
「郡主,我府中丟了財物,孟茵卻突然有錢開了多家鋪子,這是否太過蹊蹺。」
「丟錢就去報官。」
「我與孟姑娘有緣,助她開店,倒是紀夫人毫無證據就誣人清白,將軍府原來是此等做派,我算是見識到了。」
福寧郡主說罷,又上下掃了一下秦芸,眼含鄙夷。
我其實一直在拖延時間。
方才進入後院,樹梢上的鳥雀嘰喳,談論著紀家的鋪子出了事。
如此好時機。
她既自己送上門來助我揚名,我自然要好好利用。
巷口急慌慌的人影越來越近。
我朝秦芸說道:「紀夫人還是盡快報官好,就是……不知是原告,還是被告了。」
紀家的僕從跑得汗津津,上氣不接下氣,撲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們的湯藥鋪被封,舅爺也被帶走了!」
我離開紀府後,秦芸讓自家兄弟接管湯藥鋪。
肥差有利可圖,他用次等貨冒充好貨,還減去名貴藥材的用量。
養生湯品本就要精細搭配才有效,細微差別帶來的效果就不一樣。
生意越差,他越舍不得用好的食材與藥材,終於出了禍端。
圍觀的人有知一二的,交頭接耳地散播開。
秦芸聽完臉色蒼白。
鋪子事小,她兄弟事大。
顧不得再與我爭執,她帶著婢女急忙往府衙去。
我曾救治過福寧郡主乳母的病,便央她替我遮掩店鋪的事。
她笑完秦芸不禁鬥,又轉頭問我:「你要是打出表兄名號,她也不敢欺你,為何要遮掩著?」
踮腳遠眺,我見那巷口賣水芹的阿婆還在。
我回郡主道:
「微微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強迫他。」
10
秦芸有句話說對了,我的確曾路過紀府。
繞那宅邸一周。
我託鳥雀將草籽撒在主院中。待到那二人成婚時,草籽已生根發芽。
新葉香味配上喜宴上的酒,會放大人心底的欲念。
心境清明的人自然無事,心有雜念的人惡果自尋。
紀憲自大,輕視文士小官。以前不顯,如今卻起了幾次衝突,朝堂已多有議論。
秦芸達成所謀後忘乎所以,用紀家的錢貼補秦家。如今紀家用度不夠,她怕敗露,所以才急匆匆來尋我。
常去紀府打秋風的秦家兄弟也越發貪婪。
福寧郡主說得沒錯,若是借用穆宜微的人脈手段,的確更容易對付他們。
可我不願。
我這麼容易出了紀府,他與太子的交易,豈會是易事。
他已為我破例太多。
穆宜微不喜皇權貴族。
他父親戰死,卻被誣陷投敵,他母親安國長公主,送他入翠山後,一縷芳魂以死明志。
用她濺在宮道上的血,來死諫穆家從未叛國。
待到一切查得水落石出,穆家的確忠心耿耿,絕無叛國之舉。
穆姓遺族卻隻下穆宜微一人。
孤零零的少年從翠山歸來,就搬出了公主府,甚少與他人來往。
他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放到他眼前。
但學會用人類的計謀,對一條魚來說,著實累魚。
夜風起,我化出魚尾。
一頭扎進穆宜微替我備下的荷塘裡。
檐下銅鈴被吹動,清脆叮鳴,有修長的手拂開遮住我臉的荷枝。
他剛沐浴完,俯下身問我:「孟茵,為何煩心?」
垂在我臉側的發絲透著竹香,我卷了一縷玩鬧,嘆氣道:「微微,做人真是件辛苦事。」
他直直望入我眼,道:「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
「你這條小魚規勸不得,莽撞入世。縱使紅塵濁濁,也得滾一趟,才算了結因果。」
說罷,他赤足踏入水中。
執了玉梳,替我梳順亂糟糟的長發。動作輕柔,沒有絲毫扯痛。
靜謐春夜裡。
他晦澀的話讓我有了困意。
我雙眼惺忪,嘟囔著問他:「是什麼因果?」
他喉舌一動,隻是短暫笑音。
待到我半睡半醒時,才聽到他說:
「由我凡因,結你善果。」
三日後,我明白了他話中深意。
白發白須的老道用拂塵指著我,嘴角抽搐耷拉著,不敢相信地問穆宜微:
「這才是你說……要我做老師的徒弟?」
「一條魚?」
「喂!瞧不起生靈,可是會遭天譴的。」我不滿他的評價,懟了回去。
老道捻著胡子:「還挺牙尖嘴利。」
轉頭,他又對穆宜微無奈嘆氣:「我還以為你想通了,要脫離俗世隨我修道,老頭我可是日夜兼程趕來。」
穆宜微靜靜呷了一口茶:
「我心有牽掛,入不了道,孟茵很好,鶴陽真人何不一試。」
「焉知微末小魚不能攪江鬧海?」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
他信我。
月西沉,我結束吐納月華。
鶴陽真人在一旁看我,一動不動,眼睛發亮。
風一吹,看得我有點發怵。
怎料他大腿一拍:「穆宜微說得不錯!你這條魚的確不一樣,居然有些許龍氣!」
「說不定真能化鯉成龍!」
11
自那日起,在鶴陽真人指點下,我的修為進展很快。
六月末,酷暑至,蟬鳴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