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紀憲苦戍寒境四載。
他功成名就娶我為妻後,冷漠對我,我卻甘之如飴。
直到他青梅喪夫歸京,倒在我面前。
紀憲毀了我珍視的那株花。
「我已經娶了你,為何你連一株花都不肯給她!」
他不知道這花是他的護身符。
而我,如今沒了枷鎖。
01
鳳羽花的花瓣散落在地。
花莖的汁水還沾在紀憲的劍上,我不敢相信地跪下去,歸攏著一地殘花。
紀憲面色陰沉地站在我對面。
「孟茵,這麼多年我容你、敬你,讓你成為高高在上的將軍夫人。」
「還填不滿你的欲壑嗎?」
「一株花你不讓便罷,為什麼還要對芸娘下毒手!」
他越說越恨。
仿佛我是千古罪人,拆散了他與秦芸這對恩愛佳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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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年,在金鑾殿上求娶我的。
也是他。
「芸娘若是有事,我絕不饒你!」
見我還是不語,他憤恨地想將我扯起。
這時,秦芸在軟榻上轉醒,虛弱地喊了聲:
「阿憲哥哥。」
接著她臉色刷白,有血在她裙上洇開,她捂住腹部。
「阿憲哥哥……我的孩子!」
紀憲立馬慌亂起來,長劍摔在地上:
「快去找大夫!」
一群人往外跑去,將我撞倒在一旁。
他們的鞋底碾過花瓣、花莖,鳳羽花再沒有了生機。
我的腦中渾渾噩噩,有什麼在那一瞬間「咔嚓」一響,碎裂了。
我昏過去了。
醒來時已經月上柳梢,我的思緒已經清明。
再無枷鎖桎梏著我,不用再違背心意做任何事。
恨意一點點爬上心頭。
紀憲……紀家是怎敢的。
我的恩人另有其人。
他們怎敢竊取這份報恩機緣。
02
我是翠湖修煉已久的鯉魚精。
精怪化形才是真正踏上修仙路的第一步,但我的半條魚尾怎麼也化不成雙腿。
湖邊的柳樹精問我:「茵茵,有一個辦法你要不要試試?」
「柳爺爺,是什麼辦法?」
「討封。」
討封,承了恩情,有了因果,是要還的。
人心復雜。
湖底的蚌精姑姑拉住我道:「萬不能信那些人類的花言巧語,田螺報恩去了,卻被強留下為人生兒育女,再不能修行。」
我活泛的心思放下了,與其討封,不如去爭一爭那帝流漿的機緣。
可是輸得有些慘,那狐妖的爪子在我身上劃了道很長的口子。
我隻能到山頂的溪邊曬月亮,吸收月華養傷。藥草敷在尾巴上,疼得我喊出了聲。
「你用這個吧。」
一罐藥膏滾落在我身旁。
是人聲!
哗的一下,我跳進水裡,尾巴濺起的水淋了她一身。
「好有力的尾巴。」她淋了水卻笑,「你是鮫人嗎?」
我冒出頭,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人,像那些精怪們常說的仙女。
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
我聽她說完後,怒了:「你看清楚,這是鯉魚尾,和鮫人不一樣!」
「抱歉。」
「我看不太清。」
她像琉璃一樣的眼睛有些無神,如明珠蒙塵,讓人覺得可惜。
我篤定這樣病弱的人對我構不成威脅,爬上了岸。拿起了那罐藥,聞了聞,淡淡藥香,沒有毒,還有許多名貴的藥草。
塗上藥,疼痛果然減輕。妖有妖德,用了別人的東西,是要道謝的。
抬頭望去,那人正看著夜空,圓月懸於天際,她看得很努力。
「喂,明天你還來嗎?」
「來的。」她點點頭,「我一直聽人誇贊翠山的月色,如今終於有了機會,便要多看看。」
痴人一個,連我的尾巴都分辨不出,她還能看清月亮。
第二夜,我用薄霧籠著一團螢火。
「天上月高,地上的螢火也是很美的。」
我捉了很久的螢火蟲,這份謝禮她收下,我和她就兩清了。
細長的手點散那團霧氣,螢火四處逃竄。
我惱怒:「喂!我抓了很久的!」
她忽然靠近我,看得很仔細,說得很認真。
她說:「你的尾巴真美。」
緋紅漫上了我雙頰。
03
我從未見過比穆宜微更體弱的人。
但教會我讀書認字的是她。
「要習得仙人道法,須得認字,不然以後得到秘籍不會,怎麼辦?」
一句話就讓我廢寢忘食,埋頭苦學。
人間的吃食,是她帶給我的,話本故事也是她讀給我聽的。
幹淨清冽的聲音,講的故事勾得我心痒。
「微微,後來呢?」
「那白蛇精去找書生報恩後怎麼樣了?」
她合上書,卻問我:「孟茵,你怕人嗎?」
「人有什麼好怕?你都不怕我是妖,我為什麼要怕人。」
我趴在溪邊十分疑惑。
穆宜微拂上自己的雙眼,我與她相伴一年,她的眼睛還是不怎麼好。
那些溫養她的名貴藥材都不起作用,反而進了我肚。
我的尾巴能化形了,隻是還帶著些鱗片。
過了許久,她才說:「人心險惡。」
「孟茵,我要走了,你勿到人間去。」
她起身回到山中莊院,這幾天院中人多了,她不許我靠太近。
問題是——
她回去前,還是沒有告訴我白蛇精後頭到底怎麼樣了。
常去山下的麻雀告訴我,白蛇報了恩,成了仙。
我看了看水中的尾巴,那我也應當報個恩,說不定也能成仙。
歪七扭八地寫了封信,託麻雀遞到穆宜微桌上。
明天圓月,我約她看月亮。
然後向她討封。
有了因果牽連,我就能予她修為,治好她眼睛。
我料不到。
鳳羽花海中,穆宜微說完「像」字後,就有法陣將我與她罩起。
她昏厥過去。
而我被桎梏前聽見。
「道長,這樣真的能解我紀家未來的災禍嗎?」
04
那之後,我再未見過穆宜微。
我的意識清醒,卻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
五年後,紀家打了敗仗全家被貶,我下山去了寒境。
紀母那時病入膏肓,見到我第一眼,就讓紀憲好好對我,她的聲音同我那晚聽見的一模一樣。
我伴在了紀憲身邊,陪他守了母孝,為他在軍中行醫。
他困入敵軍陷阱,是我帶人營救。
功成名就那場仗,是我耗了修為,為他施法迷惑了敵軍。
我被囚在體內深處,看著孟茵不斷汲取自己,供著紀憲,供著紀家,讓他們重回雲端。
我的修為再沒了進展,再這樣下去,我連妖都要做不成了。
不該是這樣的……
應當是穆宜微!
我也隻想為穆宜微。
孟茵做下的種種,紀憲隻以為是天道眷顧,並不領情,他掛念著在他被貶後嫁給他人的小青梅秦芸。
她說她是被迫的,他信了。
但我助他太多,誰都知道,有個陪他苦守寒境四載的女子。
他為了名,在金鑾殿上求娶了我。
轉頭他更恨我,可被控制住的孟茵對他百依百順,甘之如飴。
秦芸喪夫歸京。
秦家嫌晦氣,不讓進門,紀憲就接她到將軍府的別苑。
「孟姐姐,這花真漂亮,能讓我搬到房中賞玩幾日嗎?」
她一來就盯上了鳳羽花。
人與妖之間,討封是Ṭŭ̀ₐ會有媒介的,這株鳳羽花就是,妖不能私自毀除,不然會遭反噬。
所以,在外人眼裡,這是我十分珍視之物。
我聽見我自己說:
「不可。」
「那又如何?你往後的一切都是我的。」她欺身向前,離我很近,言語細細帶著陰謀即將得逞的意味。
她在我身前倒了下去。
紀憲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芸娘!」
05
我該多謝她。
紀母亡故前未來得及囑咐,媒介若是由與妖連接的人解除,這份恩情就算報答結束了。
天上月明,我欲落淚。
重新掌握這副身軀,猶如重生再世。
妖是很記仇的。
我跳在牆上,冷眼看著別苑進進出出的一群人。
秦芸這胎本就不穩,借此謀劃將軍夫人的位置,對她來說,很劃算。
收回對紀家付諸的一切前。
我想再見一個人。
穆宜微。
你還活著嗎?
卜算了一卦,她還活著,也在這京城中。
拂花穿柳,我在這京城中前行。踏過長街,越上高臺,我要往那心中惦念處去。
梨花初綻。
我站在枝丫間看著面前的屋宇。
有些許膽怯。
我沒有聽她的話,來到了人間,還混得很慘。
不知她會是什麼表情。
罷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何況,我想見她。
從層層繁花處往那窗子落去,或許是要再見面的心慌,或許是重掌身軀的不穩。
我腳下一滑——
掉在了浴池裡。
「什麼人!」
有人厲喝,聲音有些低沉,我還是聽得出,是穆宜微。
「微微!是我。」
從水裡冒出頭,迎面兜頭罩下一件衣服。
她沉默了很久才出聲:「孟茵?」
隻一聲,我就又回到翠山的月色下。
再也忍不住,我「哇」的一聲,隔著衣服ẗū́¹抱住了她。
哭哭啼啼地將這些年的委屈都說給了她聽。
挨著的肌膚一馬平川,我察覺後更傷心。微微她眼睛壞了,聲音低,胸前還這麼平,這些年她肯定過得不怎麼樣。
我哭得兩眼通紅,想扯下衣服擦擦淚,卻被握住了手。
「孟茵,你沒有真的忘記我,我很開心……」
胡說。
握住我的手,在隱忍地微微顫抖。
她在為我憤怒難過。
九年後的重ťū́⁻逢,悲喜交加,我在她懷裡哭累了,昏沉沉睡過去。
迷離間。
有人把我抱起放在床上,摘下粘在我眉間的梨花瓣。
高高的身量。
和以前那小女孩模樣有了很大的區別。
「孟茵,該是你的,我都會拿回來。」
她喃喃道。
06
天光大亮,我在床上醒來。
不見穆宜微,昨天過得跌宕起伏,我忘了一件事。
對紀家動手前,我得先拿到和離書。
我可不想在名字前一輩子冠個紀字。
留了書信給穆宜微,我翩翩然回到將軍府。
一腳踹開別苑的大門。
裡頭的人都轉頭來看我。
紀憲的臉一下就沉如水,他厭惡恨聲道:「孟茵,你可知道芸娘的孩子沒有了?」
「那正好。」
我從袖中抖出一張和離書,展開在他眼前。
「我就將這將軍夫人的名號賠給她,想來她會十分歡喜。」
紀憲微愣,我與以往行徑大不一樣,不是他想聽到的求情話語。
「孟姐姐……」
「那是我先夫的唯一骨血啊!你怎麼能讓他離世!」秦芸如杜鵑血啼,在床榻上對我流淚控訴。
「別裝了,這孩子不過就是你嫁入紀家的絆腳石,他沒了,你不是高興得很。」
我將和離書重重地拍在桌上,擰著眉問:「紀憲,你到底籤不籤?」
針鋒相對的話讓他不悅。
秦芸的丫鬟一下跪在地上:「紀將軍,你要為我家娘子主持公道啊!」
真聒噪。
我拔下發簪,迅速抓住紀憲的手一劃,又往紙上一蓋。
成了!
紀憲吃痛,回過神來更怒,正要提佩劍向我斬來。
門口小廝大聲通傳:
「將軍,太子殿下到訪!」
君臣相見,刀劍不得出鞘。
紀憲隻能收起佩劍,憤恨地瞪了我一眼,囑咐人看管好我後就快速到廳堂參見太子。
我看著合離書上的指印,甚是滿意。
他留下的人困不住我。
我在屋頂與牆上來回跳著,這群人在下面追得氣喘籲籲。
狐假虎威的模樣都累成了狗,再不像以前仗勢欺人的樣子。
戲弄夠,我抬腳就打算走。
卻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可是孟茵姑娘?」
是一位氣質出眾的貴氣少年公子,方才的一切都落在他眼裡。
紀憲在他身旁靜得像隻鹌鹑,但眼睛盯著我能噴出火。
如果眼神能化作飛刃,他估計要在我身上來回剐。
在他的注視下,我又踢掉一盞琉璃燈,他更氣,但不能發作的蠢樣讓人發笑。
不再理會紀憲。
我歪頭打量著華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