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你的劫數,但這紛亂的因果線中,也有我的一條。」
他將兩張符遞給我,叮囑我藏好。
又想張口說什麼,卻說不出,最後嘆道:「你的劫,我不能多言。」
我了然。
站直身,對他行了師禮。
我生無涯,天蘊靈質,縱過客無數,然授道者師。
他當得我一拜。
水流動無形,宮廷戒備森嚴,防得住人,防不住水。
我從宮渠穿過水閘,遊進了宮中水池。
尋到穆宜微時,他被囚在石室中。陰冷昏暗,隻有杯口大的透氣孔透過些許月光,照在他瓷白的臉上。
沒有血色。
他不該,受這樣的苦。
手還未拂上他臉側,他如若有感,輕輕貼靠上去。帶著冷意的肌膚觸感,讓我眼眶變紅。
穆宜微睜開眼,臉微蹭我手心。雙眸無神,卻還是在暗中覓到我的方向,注視著我。
輕聲道: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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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
如何能不為你擔驚受怕。
隻是眼下顧不得感傷,要先帶他出去才是正經的。
我欲拉他離開此處,但他搖頭。
「皇帝突然歸京,帶回了一位道人,新封了一位貴妃。」
「派去行宮的探子,都沒了消息。昨夜太子因上諫冊封國師一事,被禁足。」
「放在以往,皇帝疑心重卻不會這樣行事無端。」
他靠近我,伸手為我整理好鬢邊亂發。
發間有細小花瓣飄落,是方才從水池中帶出的。
「他在試探我父親的虎符是否在我手裡。」
「京中要變天了,我來之前已傳令部署撤至滄州,過幾日就有人接應你們。」
「晏洲年少,行事還不周密,我為打消皇帝疑慮,並未事先告知他我的準備。待你們安全撤離後,我就會前去會合。」
「孟茵,我沒事的,別為我涉險……回去吧。」
穆宜微身形忽然一頓,倒靠在我身上,昏迷前又想掙扎起身。
「孟茵……你……」
我摟住他寒涼的身軀,在他耳邊道:「你自己何嘗不是在涉險……微微,別一人撐著啊。」
「你還有我。」
把所有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實在太累了,穆宜微。
你說過,希望我依靠你多一些,你會很開心。
我又何嘗不是……
與君同行,褴褸亦歡。
19
趁夜。
我用了一道鶴陽真人給的符,遮掩了我與穆宜微的蹤跡。
直至崇文館後,我扶穆宜微躺在榻上。看著他的睡顏,我看了許久。
閉上眼,定了神。我該走了。
見我往外走,晏洲喊住我:「孟茵,你不一起去滄州嗎?」
「我有件事要去確認。」
我要去確認我的劫數到底為何。
我敲響了宮門前的登聞鼓。
廷杖三十後,我道出所求。
釋放「穆宜微」。
待穆宜微出逃時,我在石室裡留了他模樣的傀儡,宮內還未察覺。
宮衛上前押住我。
片刻後,我見到的不是皇帝,是那個將要被封為國師的道人。
室中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聲音響起,我就明了。他就是討封那日用邪術設陣的人。
他說:
「果然如此。」
「怪不得你術法消失後竟未失去神志。我那日沒細瞧,你這條小魚果然也是被龍神眷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齊了!」
我驚愕,心忽然跳得十分厲害。
「……什麼意思?」
我掙脫宮衛束縛,踏出幾步又被那人用術法捆住。
他揮退眾人。
踱步到我面前:「你們這些不會運用機緣的低賤妖物。」
他露出豎瞳。
是蛟目。
「我離化龍就差一步,可他偏偏隻願給你們這些小妖機緣。」
「他不給,那我就自己搶!」
湊齊所有被龍氣眷顧的妖物。
蛟道深覺抽取龍氣化龍成神,唾手可得。
他飲了酒。看著跪在殿中的我,如同蝼蟻玩物。
「呵呵……哈哈……哈……」
空了幾個酒壺後。
他興致高漲,開始癲狂發笑。又忽然斷斷續續地講述,像是炫耀,又像是對我的蔑視。
翠山,原是有龍神的。
百餘年前,在我還未開智時。
天地靈氣銳減,人族興盛,龍神大限將至。
龍神分散自己的神力,滋養萬物生靈。有機緣的能得到龍氣眷顧,或許能化龍成神,承襲他位。
「五百年……」
「我在他座下侍奉五百年!」
「明知我修行受阻,他卻棄我於不顧。」
蛟道扯住我的頭發:「他能護翠山幾時?能護你們幾時?他偏憐低賤之物!」
我的恐懼化為現實,我忍痛張開嘴:「翠山……你把翠山怎麼了!」
「哦。」
他露出殘忍的笑。
「他所鍾情之地——當然是一片荒蕪,再無生機。」
我被水潑醒。
地牢中,秦芸站在我面前,手裡提著鞭子。
「怪不得,所有好事都被你得了。」
「孟茵,你是惑人的妖!」
我未理會她。
被關到地牢前,我問那蛟道,為何是我與穆宜微。
他心情很好,告訴我緣由。
是紀母奉上附有龍氣的靈珠,求他而為。
恰巧他也想試試,如何能不涉及殺戮因果,利用封名攫取妖物身上的靈力,以便將來靈力與龍氣一同抽取。
紀家為何如此針對穆宜微……
啪!
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秦芸見我不理會她,很是惱怒。
紀憲從老僕那得知往事,助蛟道獲得皇帝信任,官復原職。
秦芸也跟著回到京城。
但她這些時日過得不是很好。
美貌於她不再是利器,紀憲得到她後,開始厭煩吸附上來的秦家。
而秦家責備她,沒有拿到更多的好處,救她弟弟出大牢,竟花了那麼多時日。
再之後,紀憲將被罷官出京的事都怪在她身上。
回京路上就納了三房美妾。
她不怨那些人。
她怨我。
我通曉她所想後,笑出了聲。
「你為何發笑!」
她怒了,鞭子被她舞得沒了章法。
我道:
「你不敢反抗爭取自己的人生,隻因我敢去爭取。」
「便怨恨同為女子的我,實在是好沒道理。」
「可憐得緊。」
「你住嘴!你是妖,是你蠱惑得到一切的!」
她衝到我面前,揚起了手——
卻露出驚恐神色。
隻因我站起了身。
20
鶴陽真人留給我的符還剩一道。
我用它解開了捆住我的法術。
之後取了心頭血變出擁有我的模樣的傀儡,留在地牢迷惑蛟道。
我便附身在秦芸身上出了宮。
微微已經前往滄州,翠山……已遇災禍。
我沒有了用術法的顧慮。
馬車上。
我離開秦芸身體時,她尚在昏迷。
封了她剛剛那段記憶,我又留了一道護身術在她身上。
借她身體的因果,就此了結。
晨光熹微,啟明星亮。
我孤身騎馬走在京城外的小道上。
翠山……不復往昔。
那是我來到世上起,就賴以生存的家,那裡還有我的故交友人……
淚珠如簾,隨著風往地上墜落。
穆宜微。
忽然好想見你……
我設下傀儡的事最終還是被發現。
快到達滄州的時候,追兵騎乘良駒,緊追在我身後。
我不忍用靈力驅使身下的馬匹竭力而逃,這會使它喪命。
同是生靈,它已經很努力了。
「接下去的路,我自己走吧,多謝你!」
馬匹跑入山林,我躍入滄水。
箭矢呼嘯射入水中,我翻身躲開潛到深處。要再快一些,離滄州城不遠了。
追兵驚呼:
「她不見了!」
滄州是安國長公主的食邑。
穆侯亡後,穆氏軍便被拆分到其他軍隊,但有一支精銳藏匿在此。
隻要進了滄州,追兵就拿不住我。
我化出魚尾,遊得更快。
浮潛辨別方向時,我看見滄州的水防橋閘。就要入城了。
「什麼人!」
守衛望見水中動靜大喝,箭矢滿弓待發。
「退下!」
有人飛速踏階而下,奔跑中嫌那繁袍珠玉累贅,一並扯落,叮當墜地。
他涉入水中,將我拉起,緊緊地抱滿懷。
分別三月後,穆宜微哽咽的聲音拂在我耳畔:
「為何……我們總是在別離。」
他抓住我的手觸上他胸口,他心跳很快。
「你若要再走……帶不走我……把它帶去,可好?」
水光雲影,四目相對。
我所鍾情的人,將他的心呈給了我。
茯苓米糕、山藥滑肉粥、槐葉冷淘……我愛的吃食,琳琅滿目擺了一桌。
穆宜微處理完軍務,就帶我到他房中,傳上這些。
我吃了七分飽就不打算再吃,剛停箸,就有蜜水遞到我唇邊。
他道:
「是槐花蜜。」
我飲盡。
在他詫異間,壓他在榻Ṫũₜ。
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然後起身嚴肅著臉:
「咳……該談正事了。」
我將蛟道與紀家一事全盤託出。
他沉寂幾息,同我講起昔年穆家的事。
不是那些由他人講述,我拼湊出的。是帶著他的傷痛與血,最真實的過往。
他道:
「我父親援助西境時,無意間發現西境將士傷亡嚴重的緣由……」
「供給士兵的武器鑄造,質不達標。平時不易發現,但遇上騎兵重械,戰必損。」
「精鐵由朝廷把控,我父親就算一介武夫也想得通……是誰在賺這些兵血錢。」
我透過茶煙嫋嫋,看見他眼眸閃過一瞬悲愴。
「他的書信被截,那些人用一場戰事給他做了局。」
「致命傷皆從身後來。」
「紀家如此忌憚針對我,精鐵案必有涉及。」
「而皇帝……」
穆宜微澆滅爐火,白煙滾起,炭塊哀鳴。
「他早知真相……戰亂將平,穆氏幾代功績太高,借他人手削減穆氏,正合他意。精鐵案一事,逐個懲戒後,再對穆氏翻案,以示聖恩浩蕩。」
「帝王之術,名、權、錢一應皆收。」
「唯有……」
「穆家上下二百一十七口性命……一夕覆滅。」
他眼底哀慟,濃稠得化不開。
我越過小幾,擁住了他。
21
捧住他的臉,我直直地望進他眼裡,許下承諾:
「從今往後,天廣地闊,山河湖海。」
「穆宜微,你都有我。」
前路漫長,不必再一個人獨自前行。
呼吸交織纏繞在一起。
是從何處開始的?
先是我吻上他眼睫,而他抬手熄滅燈火。
衣袍如層層蓮瓣落地。
剝出玉潤蓮子,榻上細煨。酥軟甘甜,讓人食髓知味,一嘗再嘗。
暖香浮,一夜魚戲蓮。
天亮時。
我轉醒,指尖發梢都是他身上的白蘭香。
穆宜微在窗前看書,身邊小爐上,隔水溫著桂花牛乳酒釀。
他見我醒來,柔聲道:
「醒了,會不會餓?」
美人美食美景,我本不該煞風景。
可我張口道:
「微微,我想回一趟翠山。」
他翻書的手一頓,未言,盛了一碗酒釀給我。
桂花牛乳香甜,我食欲大開。大快朵頤之際,穆宜微開口:
「可是昨夜未曾讓你滿意?」
「咳……咳咳!」
我被嗆到了。
喘勻後,我結結巴巴:
「滿……滿意……很滿意!」
在我背後替我順氣的手,在往哪伸?
我往前挪了挪,躲開那隻作亂的手。
長舒一口氣,我道:「我剛開智時,山中那棵老銀杏還未被雷火擊中,它曾說過翠山有龍埋骨之地。」
「正逢天地靈氣驟減,大妖避世的避世,消亡的消亡,翠山上都是新生的妖族。」
「龍神與他的埋骨之地,再無人知道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