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他故作鎮定:「又、又不是我自稱的,都是學校裡那些人瞎叫的!」
我猶豫道:「那個,方便的話,能告訴我你的年齡嗎?」
少年一愣,片刻才硬邦邦吐出一句:「15 歲……怎麼啦!」
啊,比我猜想的還小。
而且 15 歲的話,不上初三就上高一,今天又是周一,也沒到午休時間……
我試探得更猶豫了:「你……今天不上學嗎?」
「哦,逃課了。」
少年說得隨意:「反正老頭子也不管我,我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最後一句話好似一支箭,我胸口莫名一痛,手也不由自主再次伸出。
「喂!你又幹什……」
「不可以!」我幾乎是喊道。
少年被嚇了一跳:「什麼?」
「不可以這樣想!」
我緊緊抓著他的胳膊,看不見的眼睛努力向上盛著太陽。
「你連我這個陌生人的命都會救,又怎麼可能真的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被愛的前提是愛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為了他人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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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給他聽,更是說給日記裡曾經的自己聽。
少年愣了許久,體溫飛速上升:「知、知道了!」
他掙開我的手,又嘟囔道:「你這麼激動幹什麼,你也說了我們隻是陌生人吧……」
這才意識到自己那話說得有些傷人,我趕忙補充:「啊,不是的!你幫了我,我很感謝……」
卻聽少年嗤笑一聲打斷我,「而且你現在少給我端大人架子,你剛才嗚哇嗚哇哭鼻子的模樣我可還記得清楚呢!」
我:「……」
誰哭鼻子是「嗚哇嗚哇」啊!
不過這小少年雖然嘴不饒人,行事卻十分體貼。
扶我從地上起來後,他先將我帶到最近一家快餐店,把我安置在軟沙發上緩神,自己則去幫我要了一杯溫水。
我本想請他吃個兒童套餐以表謝意,站起身才想起自己被裴豫突然帶走,手機現金一概沒拿。
少年將我摁回座位,「知道你看不見,所以我告知你一聲:我剛嫌棄地衝你翻了一個白眼。」
說著,他將溫水塞到我手裡:「兒童套餐對大學生來說或許剛好,但對初中生來說就有些幼稚了。」
我聽得啼笑皆非,抿了口溫水,渾身便也暖和了起來。
由內而外的暖和。
沒有裴豫和那些人的世界……原來是這麼美好的啊。
在這份難得的愜意裡,我甚至不想多問少年自己先前被帶到的地方是哪兒。
裴豫說,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表白的地方。
他將我帶到那、扔在那,想來為的就是刺激我,讓我想起有關他的記憶。
可惜事與願違,我非但沒想起半點,反而越發堅定了遠離他的心——
我不想再想起裴豫了。
愛也好、恨也好、虧欠也好,我都不要再記起了。
我要將他,徹底踢出我的未來。
「那個……」
想著,我放下手中的杯子:「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學校班級嗎?」
既然買不了兒童套餐,我便打算回去寫個表彰信再定制個錦旗,直接送到他的學校。
這樣就算加不了學分,至少也能稍微扭轉他在學校「校霸」的不良形象吧。
「怎麼?你還要給我送錦旗?」
少年又嗤笑一聲:「那錦旗內容我都幫你想好了——」
「左聯:路見不平,右聯:拔刀相助,橫批:導盲犬在世。」
或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我的聽覺更加敏感,便隱約聽出每當少年這樣嗤笑,其實並非真的嘲弄,而是……
害羞了。
果不其然,見我不笑也不接話,少年自己裝酷一會兒就裝不住了。
「行、行了!真服了你,告訴你名字可以,但你可別給我送什麼錦旗啊!」
我這才露出笑容:「嗯,大概吧。」
「什麼大概!這還能大概?!」
我笑得更厲害了:「好啦,快告訴我你叫什麼,以後我就靠你罩著我呢。」
自從失明後,這還是我第一次這般放松,忍不住與少年開起了玩笑。
少年卻信以為真,得意地「哼」了聲,可惜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告訴就告訴,我的名字又不是見不得人,你聽好了,我叫裴寧,安寧的寧。」
仿佛有銀針刺入耳內,我面上的笑登時一僵:「裴……什麼裴?」
裴寧不以為意道:「就上面一個非,下面一個衣的裴。」
裴豫的裴。
4
那日在快餐店,我幾乎是狼狽離場。
我知道天下那麼大,姓裴的人那麼多,裴寧不一定和裴豫有關系。
可我還是忍不住瞎想,猜疑裴寧是裴豫請來刺激我的演員……
不,不可能的。
我反復提醒自己,裴寧是好孩子,我不能冤枉他。
於是在裴寧的幫助下,我打車回到醫院,做完最後的檢查。
醫生說我各項指標恢復得都不錯,雙眼有很大幾率能夠復明。
末地,醫生又叮囑我,人的身體除了客觀調養,主觀也起到很大的能動性。
換句話說,我的失憶與失明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源於我自身的心理問題。
是我潛意識裡不願想起、不願看見,所以這才至今想不起也看不見。
可我不明白,也無法接受這個理由。
我不願想起的明明隻有裴豫一人,失明帶給我的麻煩也讓我打心眼裡焦急。
世界明明這麼美,有晚霞、有群山、有大海、有生靈……
這些,我明明都急切地想再次看見。
而我深埋在潛意識裡不願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從醫院打包好行李,我略顯生疏地使用導盲杖,先打車回了那個家。
12 歲時我被送到鄉下的姥姥家,直到高中才主動一人搬回京城的家。
現在我上的大學雖然也在京城,可我卻寧可勤工儉學出住宿費也要住校。
至於原因,不用人念日記我都能猜到——還是為了追同校的裴豫。
為了能在學校多看見他,也方便他隨叫隨到。
真是傻透了。
磕磕絆絆回到那有些陌生的家,我還來不及打掃積灰,手機便「叮咚」響了。
剛住院那會兒,護士姐姐就教會了我怎麼使用輔助功能裡的盲人模式。
隻是除了垃圾廣告,住院期間我也隻收到過輔導員一人的關心。
裴豫的號碼已經被我拉黑,這時候會有誰給我發來短信?
我掏出手機,摩挲著點擊朗讀選項,來信內容便被念了出來:
【南南,爸爸出來了。】
嗡——
短短七個字,機械音朗讀時甚至還模擬出人類歡快的語調。
可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歡快,巨大的耳鳴轟炸我的頭腦。
爸爸……回來了?
冷汗瞬間沁湿我的後背,眼前似乎更黑了。
爸爸,我的爸爸,不是已經——
死了嗎?
本就好似殘缺拼圖的記憶陡然被打翻,我拼命想要拾取其中的碎片。
不對、對,我的親生父親,明明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咚咚!」
也就在這時,敲門聲冷不丁響起,駭得我劇烈一顫。
平時這個時間,外頭的天已經黑了……
是誰在敲門?
短信裡那七個字還縈繞耳邊,仿佛七根鐵釘,將我整個釘死在原地。
「咚咚咚!」
見屋內沒有反應,敲門聲越發急促而強烈。
是誰?
是誰在外面?
「顧……顧南!」
直到裴豫氣喘籲籲的聲音隔門響起,那一刻我甚至覺得感激。
還好,門外的不是鬼,而是活人。
「顧南……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
「……我不會開門的。」
我終於擠出聲音:「裴豫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
聞言,門外沉默半晌,接著就傳來鑰匙相撞的清脆之響。
裴豫他有我家的鑰匙?
曾經的我怎麼連這都給裴豫了!
我一面在心裡痛罵失憶前戀愛腦的自己,一面舉起導盲杖對準聲源:「你要幹什麼?不許進來!」
「顧南,我進來了。」
隨著鑰匙插入門鎖擰動的聲響,裴豫還是推門而入,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
大概是一眼瞧見渾身防備的我,裴豫的腳步聲戛然止於門口。
他的喉嚨也像是被火燒過,嗓音幹澀極了:「抱歉,早上把你一個人丟在公園,我隻是……慌了神。」
「樂佳的宿舍起火,她差點被困在宿舍出不來,你那時又突然拉住我,我就想起當年……」
後面的話被裴豫一聲缺氧似的吸氣聲給生生吞咽。
我看不見裴豫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情緒變化。
我隻能聽出裴豫聲音裡的歉疚仿佛也被那道顫抖的吸氣聲給生吞下肚。
餘下的,隻有叫人發涼的偏執。
「為什麼偏偏是你……你又怎麼能,都忘了呢?」
心中警鈴大作,我一手僵硬地舉著導盲杖與裴豫對峙,一手拼命摩挲手機的報警鍵。
然而禍不單行,也不知指腹誤觸到哪兒,那歡快的機械音再次響徹房間。
【南南,爸爸出來了。】
那一剎,我幾乎感覺裴豫周身的空氣都要凍結成冰了。
裴豫大步過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他和你發消息了?!」
我痛得呼痛一聲,導盲杖便跟著抽上身前的裴豫:「滾開!放開我!」
而裴豫既不躲,也不松開我的手,就這麼生生挨打著:「你告訴我!他還和你說了什麼?」
「你有病吧,放開我!」
我又氣又急又懼:「我爸爸早就去世了,這肯定是騙子發來的短信!」
聞言,裴豫猛地僵住,攥在我手腕上的勁也松開了。
我立刻甩開他的手,踉跄著後退幾步。
「那個人,你果然忘了……」
裴豫低喃著,噩夢驚醒似的吐息沉重:「忘了……也好,如果你要失憶,就隻要忘記他一個人就好。」
我聽得雲裡霧裡,手機正要撥出 110,卻聽見裴豫向外走去的腳步聲。
「別擔心。」
他低啞的聲音化在黑霧的最深處。
「不管你曾經做了什麼,我都會信守承諾,不會讓他來找你的。」
5
因為我的特殊情況,輔導員建議我可以辦理休學。
我考慮再三,也決定先調養好身體,順便擺脫有裴豫在的那個負面環境。
前日女生宿舍樓的確著火了,火勢據說還挺大,開來兩輛消防車才滅掉。
至於起火原因,初步判斷是同時使用大功率電器導致的短路。
回到學校,空氣中還殘留著火災造成的焦味與煙味,與那晚裴豫闖進我家時帶來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幾乎可以想象出當時裴豫火急火燎地驅車趕回學校,不顧眾人阻攔都要衝進火裡拯救蘇樂佳的模樣。
多麼深情、多麼感人。
假如是沒失憶前深愛裴豫的我,大概又要心髒酸澀,落寞許久。
但如今的我非但不難過,甚至感到一絲好笑。
白天才在城東的大學救了他的小青梅,也不仗著英雄救美多溫存一會,晚上就又急著趕到城西另一個女人的家……
他也有夠忙的。
一踏入校門,我這戴著防光墨鏡、拄著導盲杖的模樣就引來許多人的竊竊私語。
我能感受到那些人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畢竟作為校園風雲人物的裴豫的頭號舔狗,不少人都以看我笑話為樂。
但這世上有平白無故的惡意,必然也有無需理由的善意。
我正小心探路,身邊一陣拍跳舞短視頻的音樂忽然停下,接著腳步聲靠近,耳邊響起一道清脆的女聲——
「同學,你要去哪兒?不介意的話我帶你過去吧!」
「謝謝。」我朝聲源微笑:「我要去 A 北 304 的輔導員辦公室,麻煩你了。」
「沒事,小事一樁!」
說著,她便輕輕挽上我的胳膊,提醒我哪裡有臺階,哪裡該轉彎。
女生叫葉君嫻,是今年的大一新生,一路上她與我說說笑笑,不小心就問到了我的眼睛。
「啊抱歉抱歉!我這嘴不過腦子的,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當我剛放了個屁吧!」
「沒事。」
我抿唇笑道:「雖然我自己記得也不是太清了,但把我送到醫院的好心路人說,我可能是夜路太黑沒看清臺階,一腳踩空直接從公園觀景臺腦袋朝下地滾下去了。」
葉君嫻倒吸涼氣:「我去,那得摔得多疼啊……不過,學姐你大晚上的跑公園做什麼?我記得咱學校附近都沒有公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