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問得一怔,我這才反應過來。
公園……和裴豫那天帶我去的公園會是同一個嗎?
裴豫說的,他第一次和我表白的那個公園。
裴豫曾經和我表白過,他也曾喜歡過我,就像曾經的我喜歡他一樣。
這樣兩個彼此喜歡的人,究竟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
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
然而我選擇逃避,偏偏有人非要跳出來逼我直面。
A 樓在教學樓群的最東邊,平時除了辦事,很少會有學生往這邊跑。
因而蘇樂佳擋路時,當著葉君嫻一個女生的面,她連裝都懶得裝了。
「我說顧南,你怎麼還有臉回學校的啊?別再對阿豫死纏爛打了行不行?」
蘇樂佳語調厭煩,高高在上地像是對一隻可憐蟲說話。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小心思,你不就是想到學校裝可憐,博取阿豫的同情嘛!」
「奇怪,哪兒來的狗叫聲?」
我微微歪頭,平靜地朝前睜著無神的眼睛:「葉君嫻,我們走,我還沒打狂犬疫苗,被咬到就不好了。」
葉君嫻都聽蒙了:「啊?哦,好。」
蘇樂佳則氣得跳腳:「我告訴你顧南!你別痴心妄想阿豫會心軟了!阿豫以前是喜歡過你,但自從你害死阿豫的媽媽,他現在恨你還來不及呢!」
Advertisement
我腳步一頓:「什麼?」
見引起我的注意,蘇樂佳越發得意了:「你果然忘了!阿豫救了你那麼多次,你卻恩將仇報,害得他媽媽被活活燒死!」
嗡——
轟炸頭腦的耳鳴再次響起,我一愣,接著頭痛欲裂,像是有什麼要劈開我的腦袋。
活活燒死……
見狀,蘇樂佳的聲音越發大了:「呵,既然你忘了,那就讓我幫你回憶起來吧!」
「你還記得,阿豫的親生母親死於產後抑鬱,他 7 歲時爸爸二婚,給他找了個繼母,那個繼母對阿豫非常好,兩人情同親母子。」
「阿豫原本會有個很美好的家庭,但就是因為你,那個美好的家庭才破碎。」
「你知道嗎,我和阿豫青梅竹馬,從幼兒園就在一塊了,直到小學四年級,你突然跟著改嫁的媽轉學過來,闖入我和阿豫之間。」
「因為你和阿豫一樣都是重組家庭的小孩,性格又孤僻,阿豫他作為班長才會多照顧你一點,好心帶你去公園玩,結果你卻不要臉地纏上阿豫,有什麼事都要找阿豫。」
「你還記得你那個家暴的繼父嗎?你被他揍了也不敢吭聲,還是阿豫發現你校服下的青紫,在你突然沒來上學的那天直接曠課跑到你家,救了差點被你繼父活活打死的你!」
說到這,蘇樂佳的聲音怨毒。
「而你是怎麼報答阿豫的?初一那年,阿豫本來在家研究他爸給他留下的棋局,因為你的繼父終於被判了,你卻非要把阿豫叫出來陪你慶祝。」
「正好那天女佣都放假,阿豫的繼母又感冒了,服了藥就睡下,下午時阿豫想回家,你卻哭著鬧著抓著人不放。」
「結果也就在那天,阿豫家的電器漏電著火,沒人叫醒阿豫的繼母,她就這麼在火裡被活活燒成焦炭……」
「顧南,這是你欠阿豫的,一輩子欠他的。」
6
我,想起來了。
是我,的確……是我。
害死阿豫繼母的人,是我。
我還記得那個明明留著一頭利落短發,一言一行卻總讓我想到童話裡公主的女人。
她很愛裴豫,我能看得出來,好幾次她來接裴豫放學,隔著老遠就將身子探出車窗,朝裴豫和我燦爛笑著揮手。
我想,小學時裴豫的性格之所以那般溫柔開朗,應該就是受他繼母的影響。
而裴豫也很愛他的繼母,我記得裴豫的父親是個事業狂,陪伴他的時間還不及繼母的一半。
裴豫從小失去了親生母親,卻在毫無血緣關系的繼母那裡重獲母愛。
而我在 12 歲之前親生母親也一直在身邊ŧṻ₆,可她永遠隻會冷眼旁觀。
無論是繼父喝多了半夜將我從被子裡拖出來打。
還是打牌輸了將我一路拖到客廳將我的脖子掐到青紫。
她都隻會選擇無視,或者麻木地看著。
隻要繼父將怒火發泄在我身上就好了,隻要繼父將力氣施暴在我身上就好了。
隻要這樣,她自己就是安全的了。
媽媽,媽媽,你不是我的媽媽嗎?
媽媽,為什麼你不愛我呢?
我不是媽媽十月懷胎孕育的孩子嗎?
如果你不愛Ťú₍我,為什麼要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呢?
當我被繼父揍到奄奄一息時,我總會蜷縮身子,一遍遍無聲地這樣問自己。
可我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然後我就得到了裴豫。
在那被媽媽忽視,被繼父家暴的童年裡,裴豫是第一個關心我的人。
他會教我怎麼把亂糟糟的頭發扎得整齊,會在自由活動時牽起被孤立的我,會拉我和他的朋友們一起玩,會帶我去中央公園,在觀景臺上玩猜拳爬樓梯……
也就是在那裡,當我以一節之差贏了裴豫,站在觀景臺的最高處笑靨如花。
而下一節臺階的裴豫仰頭迎光看著我,耳根一點點染上紅。
他忽然大聲跟我說,他喜歡我,說他將來想娶我做新娘,想一直保護我。
而他也說到做到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繼父的皮帶活活抽死的時候,裴豫出現了。
他拼命推開發酒瘋的繼父,張開雙臂死死擋在我身前。
那一刻的他,是我的英雄。
也成了我永遠的救贖。
可六年級的裴豫哪裡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對手,裴豫多處負傷,眼睛都險些被抽瞎。
也正因如此,ṱū́₎裴豫的繼母震怒,報警要求追究我的繼父的法律責任。
而我的媽媽卻跪在地上哀求,說她不能沒有男人,不能沒有丈夫,我也不能更沒有父親。
至於這個她苦苦哀求才保下來的男人後來是怎麼對她的?
她被他「失手」打死了。
因為警方和裴豫繼母的警告,繼父不敢再動我,於是媽媽便成了他的第二個沙包。
媽媽被繼父家暴至死,繼父卻隻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對於這個結果,我既感到荒誕,又覺得可悲。
那天我突然很想很想見裴豫,便和他約在中央公園。
而一見到他,我就止不住淚,拉著他哭啊哭啊,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他走。
那不像我,裴豫後來喝醉時也這麼呢喃過,那時的我一點也不像我。
那天的我不知是因為繼父的惡報而解脫,還是媽媽的慘死而傷心,從不任性的我在裴豫幾次想回去時,都固執地拽著他不撒手。
而當裴豫終於被我放回家時,映入他驟縮瞳孔的隻有熊熊燃燒的別墅。
火、火焰。
殘忍又無情的火焰啊。
如果他那天能早一點回家發現異樣,如果他能在我抓住他胳膊時及時甩開我,如果他沒有應約出門而是在家陪繼母,如果他沒有喜歡上我……
如果他根本就沒遇見我。
7
從被蘇樂佳攔住的那天起,我就再也睡不著覺。
所以裴豫才會那樣一遍遍ťű₄折磨我,所以我才會在日記裡寫這是我欠裴豫的。
所以裴豫才會在聽見蘇樂佳說宿舍著火時,毫不猶豫地甩開我的手。
是誰的錯?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我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整夜整夜地哭,夢裡夢外都在火裡。
與我通話時,葉君嫻都擔憂道:「學姐,你的聲音聽上去好虛弱啊,如果實在失眠的話……要不試試褪黑素或安眠藥?」
而等我渾渾噩噩到了藥店,才知道安眠藥屬於精神二類藥物,藥店不可以隨意售賣。
正當我拄著導盲杖想走出藥店,卻聽一道熟悉的少年音迎面懟了上來。
「欸,是你?」
我遲鈍地眨巴眼睛,終於認出那聲音的主人:「裴寧?」
「呦,看來你還記得我呢。」
裴寧陰陽怪氣得不能再明顯了:「我可天天在學校盼你的錦旗,我朋友還說我是白日做夢咧。」
我不禁一怔:「我以為你當時說不要是真不要……所以你那隻是在傲嬌?」
這下換裴寧一噎:「誰、誰傲嬌啊!我那就是,和你客氣一下!人情世故懂不懂啊!」
我:「……」
被一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少年教育不懂人情世故,我哭笑不得。
然後隻覺得,緊繃的哪裡忽然松快了些。
明明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可裴寧的出現就像是在這片黑暗中戳開一個小孔,透出點光亮來。
我不由得放軟些表情:「今天是周末,你應該沒有逃課,但你來藥店做什麼?」
小聲嘟囔了一句「你是我媽嗎?」裴寧才道:「我就來買點創可貼,我哥剛和人打架,拳頭擦破了點皮……話說你到藥店做什麼?」
說著,他似乎看向我空無一物的兩手:「沒買到想要的東西嗎?」
我下意識點頭:「嗯,最近睡眠有些問題,所以想配點安眠藥。」
裴寧疑惑道:「藥店難道沒有嗎?藥店不賣安眠藥還算什麼藥店?」
我耐心解釋:「有是有,但需要醫生的處方才給開。」
像這樣的小細節,對身體健康且心理健康的人來說可能並不算常識。
裴寧大約也不想我覺得他太無知,便咳嗽一聲找補道:「咳,這樣啊,我爸以前睡眠也不好,配了好多安眠藥,我還以為安眠藥哪裡都能買到呢。」
我不禁好奇:「那你爸爸現在睡眠怎麼樣?安眠藥有改善效果嗎?」
「改善效果?應該有的吧,反正他現在晚上睡得可香了。」
停頓的片刻裡,裴寧似乎是在上下打量我。
「他以前睡不好的時候也和你現在差不多,糊裡糊塗、心神不寧,有次我還看見他把安眠藥裝錯到感冒藥的瓶子裡,我都懶得說……」
「啪!」
驀地,隻聽有什麼類似手機掉在地上的聲響,截斷裴寧的話,也嚇得我一激靈。
裴寧同樣被嚇了一跳,「哥?」
他拍拍胸口:「哥你找到停車位了?還有你手機……我靠屏幕都碎了。」
短暫的凝固中,我沒聽到被裴寧喚作「哥」的那人說話,卻能聽見他愈發沉重的呼吸聲。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吸氣——
然後屏住。
「阿寧。」
我聽見那夢裡都會出現的聲音,顫抖著、破碎著。
「你剛才說,看見爸把安眠藥,裝到哪個瓶子裡?」
8
裴豫的繼母,是自己創業成功的女企業家。
而裴豫的父親,那時隻是理發店裡一個理發師。
兩人在理發店相遇,繼母被裴父英俊的外貌以及細心溫柔的性格所吸引。
彼時裴豫已經 7 歲,繼母卻並不介意裴豫的存在,與裴父交往後很快領證,並在同年懷孕。
繼母懷孕身體不適,裴父便主動接管了公司裡的大小事務,讓繼母安心在家養胎。
在裴寧出生後,因為嶽父母不喜歡裴父和裴豫父子倆,經常單獨將親外孫裴寧接去他們家久住。
因而小時候裴豫與裴寧這對繼兄弟很少見面,彼此也並不親近。
後來繼母的公司出現經濟危機,不知哪兒傳出謠言,說裴父是狼子野心的鳳凰男,想掏空公司。
有人就勸繼母提前立好遺囑,隻將財產留給親兒子,也就是裴寧。
但繼母隻是斥責了那些人,並公開表示裴豫也是她的親兒子,她的一切是裴寧和裴豫兩人的。
然後在裴豫 13 歲,裴寧 7 歲那年,裴家發生了一場特大火災。
那天裴豫和裴寧原本都在家,裴豫在研究裴父給他留下的棋局,裴寧則在自己房間制作父親節禮物。
直到嶽父母過來看望女兒,順便將裴寧接走,而裴豫也在不久後被我叫去公園。
於是感冒的繼母就這麼一個人在家,服下藥後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而迎接她的,是無情的烈火……
和醒不來的夢。
趕到的裴父跪在火場外嚎啕大哭,還想衝進去殉情,幸好被路人拼命拉住。
事後裴父以不忍妻子再受苦為由拒絕了屍檢,調查原因也確鑿是小區電路老化引發的火災。
通過起訴當地社區物業、建築消防等公司,裴父獲賠將近 1.4 億元。
媒體也大量炒作裴父的深情重義,群眾出於同情也紛紛購買繼母公司的產品。
公司的經濟危機就此化解,嶽父母看著傷心欲絕的裴父也終於接受了他這個女婿。
因為那時的裴寧還小,嶽父母怕他承受不了媽媽的慘死,便火速將他帶去國外。
直到裴寧懂事後追問媽媽的去向,才欺騙他說媽媽是生病死的。
可繼母真的是生病死的嗎?
當然是。
否則她為什麼要吃藥。
吃下她丈夫親手為她準備的安眠藥。
9
【南南,爸爸回來了。】
【南南,你越長越漂亮了。】
【南南,你的眼睛是看不見了嗎?】
【南南,你媽不在了,房子就歸我和你。】
【南南,以後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
消停一段時間的短信又重新開始騷擾起我。
雖然是故意殺人,但在婚姻的保護下,繼父隻被視作家暴而判了六年,後來在獄中又犯事才累加到十年。
如今刑滿釋放,他要回來了,他要找到我。
聽著那一條條狀似關心的短信,我衝到水池,瘋狂幹嘔起來。
惡心……惡心,惡心、惡心惡心惡心!
我劇烈喘息著,眼前的黑更濃稠了,像是潛伏著吃人的怪物。
這種人怎麼能被放出來?
這種人怎麼還能活著?
也就在這時,葉君嫻發來了微信。
【學姐,我本來在學校小樹林那邊拍跳舞視頻,結果意外錄到了這段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