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裴豫一句「你欠我的」,我追在他身後整整九年。
而九年後,我也終於受到了他想要的報應:
我失明了,還失憶了。
裴豫的朋友闖進我的病房,舉著我以前的日記讀給我聽。
讀完他們笑作一團,故意問我覺得故事裡的女孩傻不傻?
我茫然地睜著眼睛,也跟著笑起來,輕輕道:
「她好傻啊,被推開那麼多次,她不痛嗎?」
卻看不見病房門口,裴豫一點點紅了眼,將嘴唇都咬出了血。
1
我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大腦像是純白的棉花糖,蓬松、柔軟、空心。
一片黑暗中,我隻能聽見醫生護士時不時過來關切的輕聲細語。
因而當那群人出現時,我整個人好似從病房泡進了沸騰的油鍋。
護士正要上前阻攔,就聽其中一個女生道:「我們都是顧南的朋友,聽說她出了車禍,特意過來探望她的!」
不多久,那些年輕的聲音便圍住了我。
那女生坐上病床,聲音活潑:「顧南,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裴豫的青梅,蘇樂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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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豫?
我茫然搖頭,隻覺得這個陌生的名字好似烈日,幾乎要融化我頭腦裡的棉花糖。
蘇樂佳笑道:「顧南,一個人住院很無聊吧,你室友在你床上找到了一本『小說』,裡面的故事可有趣了,我讀給你聽怎麼樣?」
不想辜負她的好意,我略顯拘謹地面朝聲源,努力睜著無神的眼睛:「啊,好,謝謝你。」
聽我道謝,周圍立刻傳來哄笑,蘇樂佳也清清嗓子,抑揚頓挫地朗讀起來。
那是關於一個女孩的故事。
從高中到大學,她一直追在一個少年身後,為他付出所有。
然而少年從未回頭看過女孩一眼,甚至對女孩的付出厭惡至極。
我聽著故事裡的女孩熬夜幫少年搶音樂會門票,結果少年卻當著女孩的面將門票撕碎。
聽著女孩在大雨天被少年一個電話叫去買煙,結果淋雨受涼回去痛經到昏厥。
聽著女孩被少年帶去酒吧,冷眼旁觀她被朋友灌酒灌到胃病發作……
我聽著那些故事,別人的故事,自己的胸口不知為何卻悶痛了起來。
蘇樂佳忽然停下來問我:「顧南,你說這女的是不是傻啊?」
手指攥進被單,我恍惚點頭,做夢似的呢喃:「她……不痛嗎?」
蘇樂佳一怔,隨即輕蔑笑道:「痛什麼,她以為自己這樣自輕自賤,裴豫就會心疼她呢!」
裴豫……
頭腦裡的棉花糖融化了,黏稠的糖漿滴在心髒上,燙得像是鐵水。
「喂顧南,假如你是這女的,愛裴豫愛得死去活來,但裴豫對你就是愛答不理,你接下來會怎麼辦?」
又聽一旁的男生笑嘻嘻道,我也終於從那些竊笑裡辨認出幸災樂禍的惡意。
他們……其實不是我的朋友吧?
我緩慢眨了眨眼,將眼簾垂下,輕輕抿起嘴角:「我會,離開。」
然而我的話剛落音,病房裡的笑鬧聲就戛然而止。
不少人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以為自己是說錯什麼了,我下意識抬眸,看見的隻有黑蒙蒙一片虛空。
「豫、豫哥?」
卻聽那男生「騰」地站起身,也不知在衝誰說話:「你怎麼來……啊!」
一拳砸在鼻梁上的聲音、連人帶椅被踹翻的聲音、哀嚎的聲音、尖叫的聲音……
許許多多聲音同時攪在我耳邊,而我什麼也看不見,不安得仿佛暴風雨裡的扁舟。
是誰來了?發生了什麼?
也就在這時,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雙冰冷而顫抖的手用力攥住。
「顧南,你他媽別想甩開我!」
雙肩像是要被捏碎,我在那人躁鬱的低吼裡聞見了濃鬱的酒氣。
他在吼,也在哭:「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2
那日裴豫在病房發酒瘋,將那男生揍了,直到護士報警才停手。
後來還是輔導員去看守所裡撈人,那男生也主動出具了諒解書。
倒不是因為他與裴豫交情好到像周瑜黃蓋,而隻是單純出於畏懼。
畢竟裴豫的父親是京市鼎鼎有名的大企業家,他給學校新捐的樓就建在那個男生住的宿舍對面呢。
醫生說,我的失憶是由腦震蕩造成的大腦局部受損,並非不可恢復。
因而經過調養,許多事情我都一點點想了起來——
除了有關裴豫的。
我完全不記得他,不記得自己愛過他,更不記得自己欠他什麼。
不管我怎麼回憶,在我陷入黑暗的世界裡,唯有裴豫的面孔是一片空白。
換句話說,現在的裴豫對我,就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可裴豫卻不這麼想。
「你幹什麼?放開我!」
我整個人被裴豫拽著扔到副駕駛,接著便是車門摔上的悶響。
什麼也看不見,我心慌又不安,摩挲著想要找到車門把。
然而隨著「咔嚓」上鎖的聲音,一具堅實的身軀裹挾著壓迫感傾來。
我渾身瞬間緊繃,尖叫已經迸到喉嚨口。
「別亂動。」
然而裴豫隻是伸手替我扣上安全帶,坐直身子的同時嗓音還有些啞:「坐好。」
車外引擎轟鳴,風馳電掣,車裡卻放著曖昧又浪漫的爵士。
《City of Stars(繁星之城)》,我在日記裡寫過,我最喜歡的爵士樂。
可此刻我並不感到浪漫,我隻感到恐懼。
「放我回去,我要下車!」
我拉緊車門把,睜大眼睛,聲音都在抖:「裴豫,你這是綁架!我可以報警的!」
裴豫卻嗤笑一聲,一腳將油門踩到底,絲毫不掩傲慢與野性。
「別裝了,顧南,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你還沒玩夠嗎?」
我愣了愣,氣悶到胸口都有些疼:「裴豫,我再說一遍,我不記得你,也不愛你了。」
裴豫沉默下去。
短暫的寂靜中,「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 (從我與你第一次相擁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覺到了)」的歌聲流淌車內。
「我不相信。」
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他無法接受一直追在他身後的我會忽然停下,更不肯相信我真的不愛他了。
毫無徵兆的,不愛他了。
【我會追著他直到墳墓,不管他待我如何。】
【因為我愛他,這是我欠他的。】
事實上我也不相信,不相信日記上的那些文字真是曾經的自己寫下的。
裴豫他是救過我的命嗎?叫失憶前的我愛成這樣?
一番氣人氣己後,我反倒有些冷靜下來。
我ƭúₕ深吸一口氣:「裴豫,不管你相不相信,現在的你對我來說,連陌生人都不如,至少正常的陌生人不會在我出院的這天綁架我。」
「A rush,(匆匆忙忙)」
「A glance,(驚鴻一瞥)」
「A touch,(觸不可及)」
歌聲流淌,裴豫不再說話。
我閉上眼,隻覺得疲憊,便在心裡輕哼起下一句「A look in somebody's eyes, To light up the skies.(凝視你的雙眼,足以照亮整個夜空。)」
「你憑什麼……忘了我?你怎麼敢忘了我……」
裴豫再開口時,那咬牙切齒的嗓音竟是哽咽。
原來他在哭。
他不說話的時候,在哭。
好奇怪的人,明明之前那麼兇,明明在日記裡那麼可恨。
可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了。
但除了斯德哥爾摩患者,隻怕沒有一個人質會因綁匪的眼淚而心軟。
正當我準備繼續勸他放我走,車子猛地急剎。
裴豫摔門下車的聲響傳來,接著我右邊的車門就被打開,我被裴豫拉下了車。
一路拖拽,很快我聞到了草地綠植的香氣,耳邊還有蟲鳴鳥叫的脆響。
然而那些遠不足以安撫我被帶到陌生地方的恐懼。
我胡亂摸著空氣:「這是哪兒?你把我帶到了什麼地方?裴豫!」
「這裡是我第一次和你表白的地方。」
耳邊,裴豫的聲音恢復了冰冷,離著我卻有些遠,像是從夢裡傳來。
「顧南,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把你的眼睛治好,也會讓你全部想起。」
「你別想丟開我一個人過得幸福。」
我顫了顫,遍體生寒。
裴豫他……恨我。
所以才要這樣折磨我。
也就在這時,裴豫的手機響起。
他接起電話,蘇樂佳的哭喊便從裡面傳來:
「阿豫!咳咳咳咳……阿豫救我!宿舍著火了咳咳……著火了……」
那邊的裴豫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我卻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冰冷了、僵住了。
「別怕……別怕!我馬上就來!」
像是恍然回神,裴豫說罷轉身就要走。
我下意識伸手,也當真抓到裴豫的胳膊:「裴豫!等……」
裴豫卻應激似的猛地甩開我的手,力道之大叫我直接摔在地上。
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我看不見裴豫的表情,隻能聽見他喘息的嘶啞聲音:「……在這別動,我會回來接你。」
3
引擎聲疾馳遠去,裴豫走了。
我僵坐在冰冷的石磚地,仿佛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沼澤。
漆黑、窒息、無法掙扎。
我喘不上氣,眼睛徒勞地睜到痛,看見的也隻有一片絕望的黑。
「有人……」
我惶恐地剛想求助,張開的嘴卻忽然不聽使喚。
就算求救,也沒人會來救我的……
就算是媽媽,也不會來救我的……
混沌的大腦裡忽然擠進這麼兩句話,就好像有誰隔著遙遠時空在朝我哭喊。
誰也不會來救我的……
我張開的嘴哆嗦著閉上,最後死死咬住,咬得嘴唇生疼。
發出聲音,隻會被打得更厲害。
我縮成一團,兩手緊緊攥在胸口,連急促的呼吸都拼命壓抑。
好黑啊、好痛啊、好可怕……
快點結束吧……快點結束吧!
「喂,你怎麼坐在地上?不髒嗎?」
也就在這時,一道不耐的少年音從頭頂傳來。
那聲音尚且青澀,也做夢似的不真切。
卻宛若一道光,將我從泥沼裡猛地拽出來。
不對……不是沒人救我,好像有誰……那時好像有誰救了我!
宛若溺水之人尋找浮萍,我急切地睜大眼睛面向聲源,手也拼命伸去。
「你、你哭了?喂,喂別亂摸啊!女變態嘛你?!」
直到掌心傳來對方身軀的溫熱,那夢境似的不真切感才稍稍褪去。
結束了,那一切,都結束了。
刺痛的唇瓣被松開,我風箱似的喘息著,也才感受到失焦雙眸裡的湿潤。
而被我抓住胳膊的少年也從開始的羞憤叫嚷,逐漸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他停下掙扎,語調有些古怪道:「你……你的眼睛難道看不見嗎?」
情緒冷靜下來,我趕忙放開手裡的胳膊:「啊,對不起!我……才失明不久,還不太適應……」
聞言,少年不悅地「哈?」了一聲:「那你家人呢?你剛失明就敢放你一個人出來?你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被一個年紀明顯比自己小好多的孩子教育了,我答不上來,隻能諾諾低頭。
「喂,你還想在公園坐多久?你沒配導盲犬嗎?導盲杖呢?也沒有?」
耳邊少年還在喋喋不休地問話,對我的稱呼算不上禮貌,語氣更不算好。
但不知為何我卻不覺得討厭,甚至希望他能一直這樣說下去……
「真服了,你手機給我,我打電話叫你家裡人來接你,什麼?手機也落醫院了?!」
在他沒有生氣的前提下。
「看不見還什麼都不帶就敢一個人出門,你當自己是趙雲,一身都是膽啊!」
聽著少年逐漸暴躁的聲音,我訕訕抿唇,小學生認錯似的不敢吭聲。
見狀,少年一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你……不會是被人欺負了吧?」
我身子一顫,對少年的敏銳感到有些意外。
他接著道:「那人把你扔到這裡自己走了,所以你才坐這裡哭?」
我攥緊了手,遲緩地點了點頭。
「操。」少年登時就爆了髒話:「我他媽還算校霸呢都幹不出這麼缺德的事!欺負盲人算什麼?」
「校……霸?」我的注意力卻忍不住被帶偏。
自從上了大學,除了在小說裡,我就很少聽見這種稱呼了。
被我這麼一復述,少年似乎也後知後覺感到有些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