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蕭元初把皇子府裡最好的房間留給了我。
他似乎對我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放任與期待,做什麼都不避諱我。
他由著我在他府裡亂逛,甚至在我誤闖書房的時候,依然讓人繼續給他匯報來自於宮中眼線傳回來的消息。
沒有進宮的時候,他也會給我分析一下如今朝堂上的局勢,太子是如何越來越急躁,而他又是怎麼在皇帝身上下功夫,逐漸加重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的。
他默認我全都聽得懂。
我也曾問過他,為什麼這麼信任我,萬一我是太子找來的細作,哪天說不好就把皇子府裡的消息全捅出去了呢。
那時候,他似乎是在看著我,目光卻又似乎透過了我,看向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虛無。
「你和母妃真的很像。」
「如果母妃還在,她一定不會這樣做。」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我,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下一秒,他的額頭抵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頭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頭。
「夏夢如,我很想她。」
我想,我確實碰到了一個瘋子。
但我願意陪他瘋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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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凜冬已至,天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蕭元初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多。
他甚至把皇子印交給了我。
「實在不行,庫房你隨便開,府衛都聽你使喚,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方雕著御獸麒麟的小金印落在我手心裡的時候,他的表情依然很輕松。
仿佛他就真的隻是去赴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宮宴,宴罷他就會回來和我一同放煙花解酒。
但若真的隻是普通傳召,他為什麼要將整個皇子府的守衛都留給我?
我反手就把印章又給扔了回去。
「不要。」
他便故作吃驚。
「你可不要不識貨,雖然說先前我是不得父皇寵愛,但好歹也經營了這麼久,庫房裡該有的東西也不少了。」
皇子的徽印用途何止是開庫房。
我與他都心知肚明。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父皇過了明路賞給你的侍妾,你一沒娶正妻二沒納側妃,整個皇子府裡除了你就我最大,難道今上親口賞的侍妾,還抵不得一個進宮赴宴的資格?」
近來帝後不和的傳言甚囂塵上,關於聖上有心易儲的小道消息更是傳得有鼻子有眼。
皇後牢牢把持著內宮。
而太子動作則越發加急,明裡暗裡往禁軍裡塞了不少自己人。
如今年下宮中賞宴,重臣齊聚,自然是權力交接最好的時機。
他斂了笑,想要斥責我胡鬧。
我搶在他開口之前跳上了馬車。
「走吧,我不放心你。」
都是託詞,都是借口。
哪怕今夜真的有變故,哪怕蕭元初失敗了,我也依然有辦法逆轉這一切。
大不了就是我再次重回原點,蕭元初不再記得我。
那又有什麼關系?
我想陪在他身邊,直到最後一刻,不論前路如何。
那就夠了。
53
「皇後給父皇下了藥。」
小黃門帶完路,悄無聲息地退去了一邊。
彼時帝後俱未出席。
倒是太子早早坐在東上首,遙遙沖著蕭元初舉杯示意,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戲。
蕭元初意思意思舉了舉杯子,借著袖袍掩口,悄悄與我說消息。
「御醫院剛遞了話過來,父皇大概是撐不過今晚了。」
我下意識想抬頭往御座上望,又被蕭元初一把按了下去。
「替我倒酒吧。」
「都教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學會把情緒藏好一點?」
借著寬袖遮掩,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你既然是太子疏通關系送進宮來的,現在又跟在我身邊,他自然會格外關注你,不要緊的。」
他的掌心幹燥溫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安撫了我本不應該出現的緊張。
已經迅速衰老的帝王幾乎是被皇後和宮人架著抬上的御座。
內監替天子唱出宴會賜酒流程。
昔日威嚴的天子如今就像是一個失去了生機的傀儡,勉強端坐在上,卻隻能任人擺布。
天子身體不適,皇後自然而然接管了本該由他來完成的賜宴。
卻不想在皇後第二次端起酒杯時,原本還低垂著頭的聖上,突然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異變陡生。
太子搶上一步,扶住聖上,驚叫出聲。
「聖上咯血了,快傳御醫!」
守在殿外的黑甲軍魚貫而入,明刀執仗,將大殿塞了個滿滿當當。
聖上似乎是已經力竭,扶著太子喘息半天,才伸出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跡。
「怎麼,御醫今天全改穿盔甲了?」
「這是什麼時候改的規矩,怎麼朕都不知道?」
大殿裡群臣屏息,都在等著站在權力最高點的兩個人分出勝負。
太子被聖上一噎,原本想要說的話頓時便說不下去了。
我猜太子原本的計劃,是由御醫當眾宣布聖上無力回天的消息,再由黑甲軍封死天子想要易儲的風向。
畢竟一個已經不能夠再說話的帝王,是沒有辦法當眾說出想要易儲的決定的。
隻要天子提不出易儲,太子就是唯一被承認的繼承人。
無人能夠提出質疑。
但很明顯,現在聖上不僅沒有身體不適到太子預期的狀況,甚至還能把話講到讓群臣都聽明白的地步。
蕭元初垂下眼。
天子松開手,一把推開太子,順帶掀了自己面前的桌子。
「皇後心懷不軌,意圖謀反,竟指使宮人在朕飲食中下毒,若非吾兒元初心細,朕幾欲為毒婦所害,太子明知皇後所為,不加制止,反助紂為虐,如此心腸歹毒,不孝不悌之人,怎配繼承大統。」
天子站直身子,竟是不復先前病態。
「來人。」
太子終於反應了過來,抽出佩劍。
「父皇明鑒,兒臣絕無不臣之心,隻是父皇近日受奸邪蒙蔽,一度起易儲之念,父皇昔日親口教導,儲君乃一國之本豈可輕易廢棄,兒臣並無覬覦皇位,此舉隻為清君側,還請父皇體察兒臣苦心。」
黑甲軍亦隨之而動。
喧鬧聲自遠處遙遙傳來。
是兵刃相交的金鐵之聲。
蕭元初終於站了起來。
「太子舉兵造反已是鐵證,聖上仁慈,念爾為奸人蒙蔽,不欲追究,眾將士俱乃國之忠貞棟梁,難道也要跟著行刺謀反嗎?」
銀甲禁軍終於趕到,蕭元初也奔到了天子近前。
勝負已分。
我趁亂退到一邊。
其實應該是沒有懸念的。
自蕭元初接到消息,得知了皇後給天子下毒的那一刻,這個結果幾乎就是可以預見了。
皇後自認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下的內宮,又何嘗不是在蕭元初和天子的眼皮底下呢?
我緊緊盯著御座上的幾人。
太子和皇後已經被人帶了下去,聖人似乎是在嘉獎蕭元初。
他會立刻被封太子嗎?
還是風波剛過,聖上還需要再考慮斟酌呢?
心口突然一涼。
濕熱的感覺瞬間浸潤了我的胸口。
我下意識低頭,一柄匕首穿胸而過,正正扎穿了我的心臟。
我被攬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就知道你會來。」
周越山的聲音恍若鬼魅,在耳邊響起。
「隻要你死了,一切就又會重置,對嗎?」
一片衣袖覆上我的眼睛。
花色很熟悉,天青色滾著暗色流雲花紋。
是那片我在侯府拿出來想求他救我的衣袖。
是那一次我從他衣服上拼命撕下來的衣袖。
我曾一度以為他那時候出手,隻是因為他覺得我有利可圖,而非其他。
哪怕我曾猜測過,他是否也會因為這片衣袖而隨我一同重來的可能性,但他從未在我面前顯露過一絲一毫的破綻,我便也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卻不曾想,他從頭到尾,全都知道。
他手腕轉動,把匕首在我心口又攪了兩攪。
他的嘴唇貼著我的耳畔,恍若情人在低語,吐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他說:
「等我,這次我們動作要再快一點。」
54
我再次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房間。
匕首刺破心臟時的寒氣似乎還留在心口。
綠蘿依然在無知無覺地擦她的花架子。
夫人帶著周嬤嬤來得還是那麼迅速。
大概是經歷了太子與皇後權柄的燻染,又在蕭元初的皇子府待得久了,侯夫人的高高在上落在我眼裡,總透著那麼一股子色厲內荏的裝腔作勢。
「你們四個……」
她的手指點向我跪著的方向。
我直起腰。
「夫人再想發落奴婢,如今也需等上一等。」
我抬眼看著她。
「少爺生前有吩咐,有一件東西要奴婢務必親手交給忠毅伯府的周越山公子,奴婢卑賤,死不足惜,但這是少爺生前心心念念所想之事,奴婢必須替少爺做完,了卻少爺心願,再隨少爺下去。」
夫人被我氣笑了。
「哦,我竟不知我兒竟如此上進?是什麼東西,你且說來,我與老爺自然會替星河完成。」
我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隻是少爺吩咐,待周公子來了,他自然會告知奴婢要的是什麼。」
「夫人若覺得奴婢撒謊,不如等周公子來了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奴婢,如何?」
周越山是一定會來的。
但我不知道是今天還是明天。
我再一次跪在了陸星河靈前。
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需要再去偷拿那本莊子,綠蘿也不會再給我端一次摻了砒霜的紅豆湯。
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專心專意,給他守上一整晚的長明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