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件外袍被兜頭罩在了我的腦袋上。
男人並沒有放手,也沒有如我所設想的一般驚慌失措。
他甚至還趁我放松的瞬間順勢把我扯去了他的身後。
紛亂的腳步聲停了,我聽見了侍衛收刀入鞘的聲音。
為首的人聲音恭敬而驚訝。
「殿下?」
抓著我的男人哼了一聲。
「下去吧,明天我自會去和父皇解釋。」
逼仄的房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銅鈴停在了墻角,但沒有人再去看它一眼。
即便我的裙擺露在他的外袍之外,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房間裡還有一個被罰了上夜的宮女,他們也全都瞎了。
臨走的時候,侍衛們甚至貼心地替他關上了門。
男人終於放開了我。
他轉了轉手腕,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口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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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坐在地,他的外袍落在我腳邊。
「聽說今天母後罰了新進來的一個女史,就是你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轉身把銅鈴拾了起來,放在桌上。
他沒再往我身邊湊,而是拍了拍椅子上的灰,自己坐了下來。
我死死抓著我的裙擺,根本不想回答他任何問題。
勾引皇子和勾引少爺,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罪責。
反正天亮了就是要拖出去打死的,我何必想那麼多。
46
由於我單方面的擺爛,房間裡一片死寂。
從理智上來講,我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在我死之前好好搞清楚面前這位到底是什麼身份,萬一周越山靠不住,下一輪我還能有個新的退路。
但或許是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或許是上一位穿越者的結局給我的沖擊太大,亦或者單純就是缺少睡眠讓我的腦袋停止了轉動。
我突然覺得很累。
我穿來時原主正在挨鞭子。
原主大概就是因為身體太弱,沒能扛住這一次的鞭打,才換了我塞進這具軀體。
多可笑,哪怕被打的人已經死了,執刑的人都依然需要打夠才能停。
但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連改變我自己的結局都做不到。
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
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中探究之意太過於露骨,以至於我突然心生煩躁。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我抓起他的外袍沖他狠狠砸了過去。
然而衣服太大,我胳膊又不夠長,外袍連那人都腳尖都沒碰到,就輕飄飄地落回了地上。
男人卻像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兒一樣,忽而笑了起來。
「你不怕我。」
他打量著我,直接下了結論。
然後又問: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我應該說什麼。
我應該立刻跪在地上磕頭請罪,對他說奴婢有眼不識泰山沖撞貴人。
但我不樂意。
皇子又怎麼樣,太子又怎麼樣,皇後又怎麼樣?
死過一次之後就又跟我橋歸橋路歸路了。
於是我幹脆沖他翻了個白眼。
「不知道,愛誰誰。」
他就笑得更大聲了。
我覺得我怕不是碰到了個瘋子。
以他的身份,在這個時代,他對我做任何事,都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都是正常的。
但唯獨他什麼事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47
他陪我坐了一整晚。
坐到最後我都沒能忍住,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問了他我最想問的問題。
「你不殺我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已經破舊的窗紙照在他的臉上。
年輕的皇子側過頭,陽光給他側臉的輪廓鑲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
他逆著陽光,突然沖我眨了眨眼睛。
他說:
「你猜?」
我:……
我猜你個大頭鬼啊!
死了這麼多輪,他是頭一個讓我覺得無語的人。
然而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拒絕,硬是把他在地上拖來拖去的外袍罩在了我身上,還一路拉著我跑去了乾清宮門口。
對,就是拉著。
手扣著手的那種拉。
當著一路上所有宮女太監侍衛的面。
我把所有我能夠想到的說辭全都講了個遍,從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貴人垂憐的求饒,到奴婢進宮之前是個寡婦還有個夭折了的孩子所以非常不祥的迷信威脅,再到不松手老子立刻當場馬上撞死在路上給你看的破口大罵,換來的隻有對方情緒始終穩定的兩個字。
「閉嘴。」
絕殺。
最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和他自己都按在了乾清宮門口的磚地上,剛剛好堵上了收拾完畢準備出發上朝的皇帝儀仗。
「父皇,這個女史兒臣喜歡,您把她賞給我吧。」
年輕的皇子一本正經地開口,說著並不一本正經的話。
為了增加籌碼,他還一把把我摟進了懷裡。
「昨天兒臣實在沒忍住已經收用了,侍衛那邊應當有記檔。」
我:???
我:!!!
大哥等等,你要不要聽一下你在說啥玩意兒?
你這不是等於大著嗓子滿皇宮在喊你昨晚睡了我嗎?
你要不要這麼勇的!
男人講的東西實在太過於少兒不宜,以至於我一時之間忘了表情管理,下意識地就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我就看到了,就站在皇帝身邊的太子,表情跟我一樣,咔吧一聲,裂了。
48
我猜周越山和太子打的主意,是想把我送進宮當寵妃。
所以皇後才會第一時間召見我敲打規矩。
但誰都想不到,這種事情半路還能殺出個程咬金來截胡。
更何況,拜皇後那三個嘴巴子所賜,我現在嘴巴腫得就像東成西就裡梁朝偉吃了驚天動地五毒散一樣,絕對稱不上好看。
以至於皇帝在暈暈乎乎同意我給皇子當侍妾之後,還特意問了他一句。
「就這,你確定?」
男人一把給我按去了地上磕頭,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
「兒臣就喜歡她的內涵。」
我:……
我麻了。
大哥你開心就好。
太子大概也麻了。
因為他全程消音,甚至忘了拿我身份卑微不配伺候高貴皇子的理由來攔住他把我帶走。
一直到男人帶著我告退,我都能感覺得到太子那震驚復雜的眼神宛若化成實體,扎得我背脊有種火辣辣的幻疼感。
49
成年皇子是可以出宮建府的。
得益於周越山教我的規矩,男人把我帶上出宮的馬車時,我並沒有太過於吃驚。
真正讓我吃驚的,是他上車之後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竟然和我問他的問題,高度重合。
他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問他:
「你是誰。」
我:……
好吧,我又開始糾結上了。
我應該說哪個?
回答程善娘代表著我依然站在太子這條船上,回答青萍代表著我要把過去的兩任主子都一並賣掉。
這個時代的規則所帶來的死亡的痛苦,與我的直覺在反復拉扯較量。
他知道了些什麼??
哪些是我可以說的?
他帶我出來,到底是蓄謀已久的等待與觀察,還是真的隻是一時興起的開心?
直覺告訴我,他和我以往碰到的人都不一樣。
但太多血淚的教訓讓我必須謹慎,明哲保身。
我不自覺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下一刻,溫熱的手指止住了我的動作。
和夫人掐我時的狠厲不一樣,和周越山帶著審視的傲慢也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著我眼睛,又問了一遍。
「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塵封已久的答案沖口而出。
「夏夢如。」
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不是陸星河給我隨口取的,更不是周越山替我捏造的。
是屬於我自己的,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在意的,我本來的名字。
我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長到讓我甚至已經快忘記了,我自己本來的名字是什麼。
對面的人向我伸出手,與我掌心交握。
他微微用力,把我拉起來,坐在他對面。
「你好,夏夢如,我叫蕭元初。」
陽光從馬車半卷的車簾外灑進來,車外人來人往的喧囂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按下暫停鍵。
全世界於我而言,似乎隻剩下了馬蹄清脆的噠噠聲,還有他看著我眼裡那清澈又熾熱的光芒。
50
蕭元初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女子以為她遇到了愛情的故事。
女子不平於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苛嚴與打壓,竟然異想天開,頂了別人的名字,女扮男裝,以區區平民身份混入科舉,一路考入殿選。
然而她的運氣也僅僅止步於殿選。
有人發現了她的冒名頂替,當場揭露。
謊言被戳破,她卻絲毫不懼,當著君王的面,引經據典,口若懸河。
對於帝王而言,這樣的女子,無疑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她的文章成了她與他愛情開始的見證,再無關於其他。
從此金榜上少了一個滿懷壯志的舉子,後宮中多了一個滿腹才華的妃子。
他陪著她,一年之內,從五品才人一路封至風頭無兩的貴妃。
他賜她最繁華的宮室,最珍貴的珠寶,任由她異想天開的胡鬧。
她願女子能不囿於內宅,他便在官宦人家之中廣選女史,充入宮中,陪她解悶。
她願宮女能有枝可依,他便改了律令,二十以上宮女願出宮者,賜銀返鄉,自行聘嫁。
她願女子能識文知義,他便修了崇文館,請來夫子每日講學,宮人閑暇時皆可來聽講。
外頭言官議論彈劾,他盡數壓下不理。
直到她為他生下皇子。
她全心全意教養他們的孩子,恨不得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
卻不知當新鮮褪去之後,藏於潮水底下的礁石便會露出嶙峋的尖角,會撞得人頭破血流,甚至命喪當場。
皇帝終於在她的才學之下,發現了她想要觸碰皇權的野心。
皇後精準地抓住了皇帝與她之間的嫌隙,聯合朝臣集體發難。
帝王之前的種種寵愛與特權,盡數化為刀劍,成了她的罪孽,反噬在了她的身上。
她變成了整個宮中不能提的禁忌。
所有有關於她的痕跡被一一抹去。
宮中不再招收女史,宮女不再被允許進學,崇文館被廢棄。
曾經君王駐足流連的宮室逐漸荒蕪破敗,她的名字被所有人遺忘。
唯一留下的,是身體裡流著一半帝王血液的那個孩子。
受過她恩惠的宮人女史盡力保全他在冷宮長大。
然後一代新人換舊人。
「你知道她是誰嗎?」
蕭元初引著我走完了整座皇子府。
「她是穆貴妃。」
「貴妃盛寵之時,哪怕是中宮都不能直纓其鋒芒。」
他的嘴角輕輕彎起,帶著無盡的惆悵與孤獨。
「她是我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