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太子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等我回到小院子的時候,那四個教我規矩的僕婦已經不見了。
夫子開始變得寬容,對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逃課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越山給了我一個新的戶引,讓我忘了之前的名字。
「奴婢鬥膽問公子一句。」
我捏著那張代表了我良籍身份的木牌,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周越山。
後者手還放在門上,回了我一個不鹹不淡的嗯。
我低頭看了看牌子上的名字。
程家四女名善娘。
我閉了閉眼睛,最後還是換了個問法。
「奴婢還能在這裡住多久?」
周越山對我的問題毫不意外。
「猜到了?」
他幹脆折了回來,坐在小院子裡的石凳上。
「說說,猜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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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丫頭早就已經被遣開了,院子裡隻剩下我和他。
沒有了在侯府裡一遍又一遍的試錯,我被困在這四方的小院子裡,能夠接觸到的東西還是太少。
今上與太子之間相互猜忌,而我又不知道與誰相像,以至於周越山和太子都想拿著這點相似做文章。
周越山絕不會因為發善心,就去給我找一個新身份。
更不會發神經特意帶著我一個逃奴去見太子。
我能猜到他們想讓我去代替某個人,卻對那人身份一無所知。
或許與皇宮有關,又或許我再大膽一點,是與如今坐在龍椅之上的那個人有關?
周越山似乎是喝了些梅子果酒,整個人都透著些疲憊與懶散。
「不用擔心,如今殿下開口說要我不要管緊了你,你有了這句話,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今日大概臨近十五,圓月斜斜掛在天邊,在雲層之中若隱若現。
皎白的月光與梅子的清甜柔和了周越山身上的鋒銳。
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
「坐吧。」
我淺淺坐了凳子一個邊,側過身,和他拉開距離。
「奴婢想知道,奴婢到底像誰。」
這是我能夠問到的極限了。
多了,周越山不會說。
少了,浪費了這次機會。
周越山拿手支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繼而又低低笑了起來。
他拉過我的手,把我的食指浸在他喝過的那杯茶水裡,又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在小石桌上寫我的新名字。
「其實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能夠花財力花精力讓女子知書識禮,卻偏偏不給她們教一筆好書法?」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不嚳於驚雷。
「不如你來告訴我?」
41
周越山沒有告訴我,我到底像誰。
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的一角。
第二天我就被塞進了一架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騾車,穿過長長的甬道,觸到了這個世界權力中心的邊角。
周越山送了我一小段路程。
卻隻對我說了一句話。
「好好活著。」
他似乎特別會拿捏人心,尤其是拿捏我心中所想。
這幾個月來我曾無數次猶豫,要不要幹脆一條白綾吊死重來。
隻要重來了,我依然可以再一次找到周越山,借助他的權力帶我脫離侯府,然後試出一條新的出路。
然而周越山卻每次都能精準地抓住我的猶豫,在我即將放棄的時候,拋出一點新的,我想要拼命挖出來的真實,像系在毛驢腦門前的胡蘿卜一樣,擺在我的面前。
然後好整以暇地告訴我,想要好好活著,就必須把這些事情弄清楚。
如果不為自己攢夠了資本,即便是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你依然會死得很難看。
青蛙沒有選擇自己跳不跳溫水的機會。
我也一樣。
他用一點對於他來說微足不到的希望吊著我,讓我沿著他為我畫好的死路一路前行。
然後在我即將被吞沒時,再施舍給我一絲溫情,讓我飲鴆止渴。
卑劣,卻異常有效。
42
大概是太子使人打過招呼,我被直接分去了崇文館。
宮人引路時一邊給我念叨規矩,一邊八卦。
「聽說崇文館之前一直關著,這回怎麼開了,還撥了這麼多人進去?」
「有什麼好奇怪的,聖人的決定自然有聖人的道理,要不是開崇文館,哪裡會想起來突然召這麼多女史進來?」
年長的宮人拿下巴點了點我們這一行人,似是提點,又像是感慨。
「你們可真有福氣。」
「這麼些年了,女史都不召了,更何況還是從良籍裡選。」
我縮在人堆裡,盡可能降低存在感。
自那一次之後,太子再沒有召見過我,周越山也從來不提要我做什麼,該怎麼做。
他們似乎有那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不知道始末反而會做得更好。
當然,或許他們還有另一重考量: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不會泄露過多的消息。
43
崇文館是御花園裡最偏的一個小閣樓。
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後頭,從外頭看來,隻能隱隱約約自綠葉掩映之中看到伸出來的一個小尖角。
而我被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給皇後宮中送抄錄好的經卷。
和我被一同進來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紅了。
畢竟也不是什麼人都有這麼大的福氣,剛進宮就被分到這種可以見到主子領賞的肥差的。
然後我就被賞了三個嘴巴。
皇後宮中的大宮女親自拿著巴掌寬的木條,結結實實抽在我嘴巴上,打完還特意把我領進去給皇後謝恩。
我跪在殿中鋪得厚厚的波斯進貢織花毯上,看著鮮血混著口水,一滴一滴落在牡丹花心裡,消失不見。
皇後倚在美人榻上,周遭靜得可怕。
打我的宮女走到皇後身邊,垂手侍立。
這裡沒有周越山,也不會再有人在我耳邊提點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周越山這人似乎也挺不錯。
雖然他是要利用我,卻也算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把頭深深磕在地上。
「奴婢謝娘娘賞。」
皇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這次倒是個曉得好歹的?」
她大概是喝了口茶,停了一停才繼續問我。
「既然這麼聰明,那你不妨猜一猜,本宮為什麼要賞你。」
嘴唇上最初的酥麻感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鮮明的腫痛,每一次張口都是在重新撕裂新添的傷口。
我又磕了個頭。
「奴婢不懂規矩,沖撞了娘娘,娘娘寬宏饒奴婢不死,是最大的恩賞。」
皇後似乎是嗤笑了一聲,把茶盞擱在了桌上。
「行了,去吧。」
她重新倚回了榻上,閉起眼睛,似乎再看我一眼都算臟了她的眼睛。
臨出門前,我聽見皇後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的平常。
她說:
「既然都知道自己不懂規矩了,那本宮就再賞你一回,今晚去提鈴吧,不用再來謝恩了。」
我一直到走回崇文館,才發覺自己已經腿軟。
我終於理解了,在進宮之前,周越山和我說的,好好活著是什麼意思。
若是說侯夫人想要弄死我,還需要編一個合適的理由的話。
在宮中,我連這個理由都是不配得的。
也不對。
若是中宮想要弄死我的話,我甚至還得替她想一個理由,再誇贊她弄死我是她對我最大的仁善。
人命甚至還不如螻蟻。
44
深秋的夜晚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涼。
即便我把夾衣裹了又裹,也抵不住冷風順著脖子縫兒,嗖嗖的往裡灌。
得虧皇後娘娘賞的一頓打,我終於能夠大致猜出太子口中那位和我很像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了。
能夠同時出現在太子、皇後與皇帝三人身邊的人,身份再低,又能低到哪裡去?
更遑論宮人私下議論的重開女史遴選,和崇文館裡那風格過分熟悉的藏書分類目錄。
每一條,都在直指一個結果。
她和我一樣,都是穿越來的。
平等與自由的思想刻在骨血裡,讓我和她都成了世人眼中的異類。
新時代賦予獨立與平權變成了我和她的催命符。
哪怕我們再怎樣拼命偽裝融入,終究也是不同的。
女史與崇文館是她與這個時代抗爭過的結果。
隻不過她被這深宮抹去了存在,而我卻還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中苦苦掙扎。
一顆石子從低矮的屋檐上掉下來,嘰裡咕嚕滾到我的腳邊。
我腳崴了一下,手中的鈴鐺便也叮鈴鈴地晃了起來。
然後第二顆石子就又咕嚕嚕地滾了過來。
原本被關緊的朱紅木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條小縫,一個腦袋順著縫兒鉆了出來,鬼鬼祟祟沖我招了招手。
「你,過來。」
他生怕我聽不懂,胳膊往外探了探,精確地指住了正想回頭看的我。
「對,就是你。」
再然後,我就被不由分說地拖進了被空置許久的空宮。
熟悉的恐懼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屈辱與死亡的場景在我腦中翻滾,那些回憶若有實質,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我的心裡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哪怕我再死上一回,像從前那樣的事情,也絕對不能再在我身上發生一遍了。
巡夜的侍衛走過我之前走過的甬道。
男人一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扣住我的雙手,他力氣很大,沉沉地把我抵在墻上,令我動彈不得。
我提著的銅鈴掉在腳邊。
萬幸,他隻顧著按住我的手,讓我不要說話,卻忘了我還有腳可以動。
這裡也不是夫人可以一手遮天的侯府內院。
我隻需要把侍衛引來,為我換來更多一點的時間。
隻要太子和周越山還認為我有用,他們就不會放任我被人汙蔑至死。
我一腳踢飛了銅鈴。
又趁著外頭侍衛喝問的時候,拼命掙扎開來,一口咬在他的手掌邊沿。
之前被掌嘴打出的傷口再次撕裂,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宮門被大力推開,侍衛們紛雜的腳步沖進來,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一片清明,甚至已經想好了該如何分辯。
皇後的處罰竟然變成了我最大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