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笑。
放肆,張揚,帶著毫不遮掩的惡意的打量。
周越山似乎是聽到了一件天大的笑話,笑得難以自持。
我的心如墮冰窖。
上一次這樣對我笑的人,是夫人。
她笑著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然後毫不猶豫地讓我去死。
這個時代的高位者總是一個樣子,他們都戴著一張名為禮教與端莊的面具,讓你猜不透他們的內心所想,看不透他們高高在上的模樣。
然後在你即將沖破樊籠的當口,輕而易舉地把你打回原點。
他們管這樣的行為,叫作教化。
侯府是這樣,周越山也是一樣。
「有意思,一個草包身邊的奴婢竟然比他還中用。」
他說得隨意,卻又一句話斷了我的後路。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這點子學問都是跟你家主子學的。」
陸星河自己都不懂的東西,又怎麼會有閑心去教他身邊的奴才?
馬車裡空間狹小,我跪在周越山腳邊,一低頭就能看到他繡著暗紅色花紋滾邊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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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我的回答。
回答得滿意,他或許會留下我。
一旦答錯,他可以立刻把我丟下車去,任我自生自滅。
再惡毒一點,他會把我送回侯府,大大方方告訴所有人,這個奴婢膽大包天,居然敢藏在他的車裡逃出侯府。
沒有人敢質疑他話裡的錯漏。
就像沒有人會聽我的辯駁一樣。
周越山感興趣的到底是什麼?
他身邊不缺有學識的人,更不會缺侍女。
那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手救我?
他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腹溫熱,摩挲過我的臉頰,最後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確實……」
他打量著我,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確實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馬車沒有停下,車外的熱鬧與煙火氣卻漸漸低了下去。
我看著他的眼睛,心漸漸沉了下去。
我一門心思隻想著要逃離侯府,卻忽略了一件事。
星辰哪怕再耀眼,天幕也是黑的。
能夠憑一己之力在太學混得如魚得水,又得了太子青睞,讓老爺一個承襲了爵位的人都要對他畢恭畢敬的人,能有多良善?
我想求他幫忙,付出的代價隻會更大。
36
周越山沒有把我送回去,也沒有半途丟下我。
我被直接安置在了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裡,還有兩個小丫鬟和四個僕婦來照管我的起居。
他離開的時候,我跟他提的最後一個要求,是一副落胎藥。
周越山似乎是吃了一驚,繼而又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一樣,什麼都沒說就關上了門。
我從侯府的內院被關進了另一個牢籠。
當然,我也試過問小丫頭周越山在哪裡,得到的隻有她們恭恭敬敬的回答:
「少爺吩咐了要好好伺候姑娘,其他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
多問幾次,我也就不提了。
都是沒人權的打工人,我哪有資格為難她?
但我想,周越山總不會養我這個閑人太久的。
37
兩個小丫頭跟我越混越熟。
從一開始叫我姑娘,到後來叫我姐姐,最後幹脆被我拽到了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我與倆小丫頭熟絡起來之後,我的待遇開始越來越好。
周越山來見我的次數明顯變多了。
許多我連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開始隔三岔五就往我的院子裡送。
他甚至還給我請了一個夫子,每天風雨無阻,過來教我讀書。
伺候我的僕婦換了一批,有意無意給我提點一些我以往沒有學過的規矩。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
侯府不需要丫鬟能夠讀書寫字,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每隔三天打一頓鞭子,隻為了教給我們一個道理:
奴才隻需要聽話,主人對你好是恩遇,打你罵你更要感激,能留你一命就是仁慈了。
但新來的僕婦教的規矩,遠比侯府當年教的更加苛嚴。
不能與主子對視,不能猜測主子的心思,不能在主子面前失禮。
站必直,行必穩,端著東西的時候胳膊絕不能有一絲晃動。
雷霆雨露俱是恩遇。
我開始莫名的發慌。
甚至有一次直接開口問了他。
「公子到底想問什麼,奴婢必定知無不言,以報公子。」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都點了多少回了,不差這一輪。
最怕不過是溫水煮青蛙,安穩久了,再回想起當時連軸轉著死來死去的時候,總有種「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熬過來的」恍惚感。
我不怕周越山用我做什麼過分的事。
我怕的是我自己丟掉了當時一往無前的狠勁。
然而後者隻是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就笑了起來。
「陸星河真是不識貨。」
他歪了歪頭,沖我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
「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叫我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下手騙了。」
38
我在周越山的小宅子裡待了三個月。
久到兩個丫頭都忍不住犯了嘀咕,私底下跟我打聽,周越山是不是打算把我給養成外室,再找機會把我抬成姨娘。
我覺得她們膽子真大。
再讓我多死幾次,我都不敢有這種念想。
當周越山的姨娘,天知道得脫多少層皮。
大概是我從一開始就見過了周越山溫和表象之下的另一面,他在我面前倒是越發不遮掩了。
帶我去見貴人的時候,甚至直接給我攤了牌。
「我讓人查過了,出身還算清白。」
「你也不用想著你家人了,死的死賣的賣,沒剩幾個,你在侯府留的是死契,現在又是逃奴,再想撞大運碰著一個敢收你的可就不容易了。」
我低下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公子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至死不敢忘,願意聽從公子差遣。」
我想,我猜到他要帶我去見的人是誰了。
老爺還給周越山的《莊子》,為什麼會惹來太子賜賞?
忠毅伯府為什麼要替侯府說話?
說的是什麼話?
求的是什麼情?
周越山真的會因為那一句寫得稍稍合心意的話,就高看陸星河這個紈绔一眼嗎?
那時候我一心隻撲在我終於從老爺口中撬出了周越山身份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時間深思那短短幾句話中透露出來的真正意思。
周越山何止是與太子關系匪淺。
他身後站著的是整個忠毅伯府。
一本《莊子》和太子突如其來的的賞賜,整個侯府都被打上了太子一黨的標簽。
而我,卻還在沾沾自喜,以為周越山看上的是陸星河的才學,欣賞的是我的思想。
我才是那個笑話。
「這些天學的規矩都記好了。」
下車時,周越山難得開口提點我。
「既然猜到這是什麼地方,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問什麼就答什麼,不該看的不亂看,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39
我到最後也沒看清楚,傳說中的太子殿下到底長什麼模樣。
教規矩的嬤嬤教的最多的話就是,身為奴婢,正視主子就是僭越上位,就是藐視權威,就是膽大妄為。
更何況我身邊全程都跟著四個宮女,前後左右,屏氣凝聲,把我盯得死死的。
太子就問了我三個問題。
「那句話是你寫的?」
「你是自己從侯府逃出來的?」
「家裡還有什麼人?」
第一個問題好答,我已經跟周越山打了明牌,總不能前後答案不一致。
第二個問題也湊合,雖然周越山拉了我一把,但也確實是我自己走出的侯府大門。
至於第三個問題,我隻能深深把頭埋了下去。
「回稟殿下,奴婢不記得了。」
氈帷後面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說得不錯,賞吧。」
周越山說過,我沒有拒絕的權力。
而太子根本不打算給我拒絕的選項。
但那並不代表我不能試一試。
「奴婢卑賤,實不配殿下恩賞,請殿下三思。」
帷幕後面的人似乎站了起來。
須臾,低低的嘆息從頭頂傳來。
「過猶不及,望峰,不用逼太狠了,反而不像。」
「今上多疑,太過於完美反而太顯雕琢。」
這不是我該聽到的東西。
一遍又一遍的死亡教會了我一個道理。
一旦上位者開始不避諱著你談論你不應該知道的消息時,隻代表著兩個結果。
要麼你將要變成一個死人,要麼你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周越山不至於養我這麼久,就為了送過來給太子殺著玩。
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答案。
他們要達成的目的,一定會以我的性命為代價。
而他們根本不覺得我會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