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的手指摸上袖中一直塞著的,上一次我從周越山身上撕下來的衣袖。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那片衣袖我該怎麼用,拿出來了應該怎麼說,我通通不知道。
那不是一件應該出現在我身上的東西,一旦被發現,後果是什麼我根本無從猜起。
周越山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但我顧不上再猜測他的想法了,我沒時間,也不願意。
我隻知道,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公子……」
我剛開口,對面的男人忽然動了。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轉身,就把我帶到了他原來站著的那個角落。
男人身上清越的白檀香氣籠罩下來。
他似乎是對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轉瞬即逝,卻又因為我和他的距離過太近,便看得格外清晰。
和陸星河不同。
陸星河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是嚴肅時,一雙桃花眼裡也是眼神流轉,天生就是騙小姑娘的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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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越山卻是最清冷不過的氣質,不笑時便是高嶺之花,而一旦他放松了唇角,那就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麼些許的風流與放肆。
我的手裡被塞進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既然你能憑本事跑來外院找到我,那就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跑去侯府外頭等我吧。」
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輕輕點了一下,旋即便放開。
「周某向來聽說侯府寬仁待下,沒想到私下裡治家已經這麼亂了。」
我躲在門後的視線死角裡,周越山開門時還特意側了身子,堵住門縫,讓周嬤嬤能看清楚房中沒有藏人。
「粗使的丫頭能摸到侯府夫人的內院,偷完東西再跑來外頭驚擾客人,當真是好身手。」
周嬤嬤的嗓門瞬間低了下去。
夫人的侄兒幾步趕上來,喝退下人,又忙不迭給周越山致歉。
「內院婆子不懂外頭規矩,驚擾貴客,請公子莫怪。」
周越山不置可否,半晌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走罷,稍後某還要進內侍奉,煩請代與侯爺致意,恕在下不能久留了。」
我的背緊緊貼著門上雕花的格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
解決了……
那個可以肆意欺凌我的人,姿態低到恨不得跪在地上舔周越山的鞋底子。
那個無數次了結了我的人,在周越山面前甚至連開口回話的資格都沒有。
無數次的死亡教會了我,這個世道對女子的深深的惡意。
而今天周越山給我上了新的一課。
這個世界的惡意,不僅僅隻針對女子。
它自上而下,一層一層壓下去,針對的是所有底層苦苦掙扎的人。
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31
沒有人再來檢查這間房裡到底還有沒有人。
院子裡一度安靜到我甚至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周越山塞給我的是一個墜子。
青白的玉石雕出玲瓏的獅子銜球的造型,觸手生溫,沉甸甸壓在我的手心。
他對我說,讓我去府外找他,還給了我可以證明身份的憑證。
我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32
從內院走到外院是天塹,但從外院到門口並不是。
夫人的手伸不到外頭,而老爺還不知道我偷跑的消息。
隻要我的理由充分到足夠令人相信就可以了。
周越山給我出的難題是,他沒告訴我他的身份。
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著我就算是拿到了信物,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沒用。
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不僅知道他的身份,我還知道他車馬上的徽記,知道他的小廝會在什麼時候把車馬停在哪裡等他,更知道該如何才能避開所有人的目光。
拼圖的最後一塊,終於齊了。
我握著扇墜,笑得暢快。
那一次老爺是怎麼與我說的?
「忠毅伯素來跟我家沒什麼來往,怎麼他家的孩子會想起來替侯府說話?」
「為著星河的事,前日太子還恩賞了東西來。」
「那本《莊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
那是我活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自己選擇的死亡,自己找周嬤嬤求來了一碗落胎藥。
為著我肚子裡那個已經成型的男孩,老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
老爺說無論從誰肚子裡生出來的,都算是夫人的孩子,隻要把我處理好,那孩子就算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夫人這麼做,著實是要絕了侯府和他的後路。
夫人難得失了態,破口大罵侯府一家子從上臟到下,老爺自己生不出來,公公更是不要臉,當年陸星河是怎麼得來的,老爺這麼些年心甘情願當個爛王八,如今活該上梁不正下梁歪,正妻未娶就搞大了房裡丫頭的肚子,整個侯府就是個笑話。
周嬤嬤早就把小丫頭子們全帶了出去,卻獨獨漏了我。
也對,在他們眼裡,我已經是個死人了,聽些聽不得的消息又有何妨?
我躺在裡間的床上,小腹裡翻江倒海,血塊大團大團湧出來,浸濕了冰涼的褥子,又從床邊淅淅瀝瀝滴下去,在地上聚成暗紅色的一團。
痛,但很值,不是嗎?
唇齒之間血腥氣彌散,我張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個孩子如果用對了地方,果然還是能夠發揮他的作用的。
即便是身居高位,老爺和夫人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陸星河死後,夫人希望借助娘家勢力,而老爺並不想讓她如願。
之前是我求錯了人。
33
我打著給夫人傳話的由頭,大大方方去了西角門。
現如今夫人要忙著發落得罪了貴客的周嬤嬤,老爺要忙著給周越山賠罪,他們沒空來找我麻煩。
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走出了侯府的大門。
長街上車轎穿梭,慘白的紙錢被揚進風中,旋即又被踩進泥裡。
我深吸一口氣,徑直找到了屬於忠毅伯府的馬車。
「這位大哥,周少爺命我過來給他送東西,勞煩大哥替我轉告通秉。」
趕車的小廝大概也是沒見過像我這樣,一上來連名都不通就喊著直接要見他家主子的人,一時愣了愣,才向我伸出手。
「請問姑娘在誰家當差,要給我家少爺送什麼?」
我向後退了半步,把手藏去身後。
「周少爺叮囑,必須得當面轉交,大哥替我通傳就是。」
小廝偏了偏頭,往侯府裡張望的一眼。
「那請姑娘稍後,我家少爺還沒出來。」
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往旁邊挪了兩步,站去了馬車的陰影裡。
既然是求著人把我帶走,自然是看到我的人越少越好。
似乎是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低垂的車簾突然掀開,一隻手伸出來,隻一把,就把我拽進了車裡。
我的驚呼被那隻手捂了回去。
後背撞在車板上,雖然痛,卻也可以忍受。
周越山的聲音很輕,眼睛卻很亮。
他看著我,話卻是對外頭說的。
他說:「走吧。」
馬蹄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
無人過問,無人追趕。
我從未想過,這一切會如此輕而易舉。
那個讓我死了無數回都不曾逃離的侯府,周越山隻用了兩個字,就讓我如願以償。
34
馬車裡光線不算明亮。
周越山看著我,似笑非笑。
「你這丫頭倒是機靈,是誰告訴的你我車馬標記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看我了。
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一樣。
他知道我別有所求,也樂得因為我帶給他的新鮮感而滿足我的願望。
不過這不是周越山真正想問我的問題。
他靠在車壁上,自上而下看過來。
「真是有意思,侯府的奴婢求到外人頭上來救命,你到底偷了什麼要緊東西?」
這是一道送命題。
奴才背主是大忌。
更何況陸星河是夫人和老侯爺亂倫的結果這種事兒,隻要我敢說,那就是一介奴婢張口攀咬侯府兩任主人的大事。
別說現在死無對證,就算是有,等著我的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能夠說的,隻有一件事。
「養民性,厚民生,民為政本,國依於民,水積不厚,負舟無力,此乃立國之本,聖人之心。」
馬車駛過並不平整的路面,帶得我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陸星河曾問過我,是誰教的我識字,被我隨便找了個理由糊弄了過去。
他沒深究,隻是在某一次從我身上下來後,莫名其妙提了一句。
「以後警醒著點,不要被人看出來你認了這麼多字。」
這個世道,女子識文斷字不是罪過。
但我是奴婢。
奴才有思想,那就是罪過。
他是對的,但我不能聽。
我抬起頭,對上周越山亮如星辰的眼睛。
「在那篇課業上寫這句話的,是奴婢。」
周越山那本《莊子》,送的不是陸星河,是我。
被他高看一眼的不是侯府,是我。
哪怕他對我的興趣虛無縹緲,幾近於無,那也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隻屬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得出手來博一線生機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