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從陸星河零零散散的描述裡,周越山應該是他們太學裡難得的正人君子。
隻是為人太過正直,所以很看不上他們這些個憑借家世擠進來的紈绔膏粱。
我把陸星河所有的書都搜了個遍,終於在角落的箱子裡,把那本印了周越山私印的《莊子》翻了出來。
侯府嫡子之死是大事,周越山能進太學,本身就表示了他身份的不一般,而他又是陸星河的同窗,於情於理都應該過來祭奠。
這本《莊子》就是我的敲門磚。
我需要弄清楚的問題還有很多。
他什麼時候來,有幾個人和他同來,我有沒有機會逮到他落單,以及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說動他來幫我。
最關鍵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22
我又死了很多回。
被夫人賞出去兩回,賣了四次,嘗過三輪家法,被灌了一碗毒藥。
以至於最後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到底是我在不停地輪回,還是這一切隻不過是我自己做的一場異常真實的夢?
面前的長明燈火光跳動,檀香在鼻端縈繞,我第一次起了心,伸手揭開了蓋在陸星河臉上的錦緞。
那個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折磨我的男人,第一次安安靜靜躺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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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誕感。
陸星河雖說以折騰我為樂,但有一件事他確實沒有騙我。
在這個世道,身份是跨不過去的天塹。
我一介從人牙子手裡買回來的孤女,沒有家人親戚,沒有主子庇護,沒有身份憑證,侯府外頭於他而言是天高海闊憑魚躍,於我來說卻是狼窩虎穴。
離了他,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把我拆分入腹。
不過為了弄清楚周越山是誰,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回陸星河的私房,又被多少人欺騙凌辱。
我不甘心。
但卻別無他法。
「給,夫人賞的。」
綠蘿給我端了一碗紅豆湯,沒好氣地摔在我面前。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沖我摔這碗紅豆湯了。
「狐貍精。」
四個大丫頭,夫人獨獨給我賞宵夜。
她啐了我一口,尤嫌不解氣,又推了我一把。
「少爺在時就勾引少爺,現在把少爺克沒了,真是個喪門星,真不知道夫人為什麼高看你一眼。」
紅豆湯裡放了很多糖,是為了掩蓋砒霜的苦。
那可真痛啊。
我倒在地上,感覺腸子絞成一團又寸寸斷裂。
綠蘿一開始是吃驚的,然後又反應過來,飛快地關死了門,又過來把我按住。
我想求綠蘿不要按著我,但她非但沒有松手,還從旁邊撈起那個我一直跪著的蒲團,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她說什麼來著?
「反正你已經說了要陪著少爺去了,你去了我們就不用陪了,早點走也好,少爺等著你呢。」
呵,多幹脆,多利索,多無情。
23
我看著綠蘿。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是陸星河強迫的我,是夫人故意偏心的我,她卻隻恨我。
真是好奇,如果她知道這碗紅豆湯裡加了什麼,還會不會還對我這麼怨恨。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綠蘿往後退了半步,頗有些色厲內荏。
「你楞什麼楞,夫人說了,這就是給你的,趕緊喝了我好交東西回話。」
瘋狂的想法在我的腦袋裡冒了個小芽,然後拼命地生長。
綠蘿最後的話在我腦海裡不斷盤旋。
「你死了我們就不用死了。」
那如果,死的不是我呢?
我沖她揚起一個笑容。
「我不餓,倒是下午我看姐姐你胃口不太好,晚飯都沒怎麼吃,想來現在也餓了,少爺房裡我是最晚來的,夫人的賞賜就是輪也輪不上我呀。」
我把碗殷勤地塞到她手上。
「夫人不過是看我可憐,最後賞我點吃食,要論資格,這樣的恩典我哪配,左不過夫人也沒看著,我也說不出去了,大家姐妹一場是緣分,姐姐替我喝了吧。」
我的手腳冰冷,腦子卻異常清醒。
隻要拖過今晚。
明天周越山就會來侯府。
我已經看好了路,試過了會經過什麼人,卡好了時間點,準備好了要對他說的話。
不過是一個逃奴而已,找不到我侯府也不會大動幹戈。
為了這一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了。
轉著圈兒的死亡體驗,一步一步沖擊著我的底線。
不管是哪種死法,我都不想再試一次了。
綠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推辭。
「這可是夫人單獨賞你的,東西傳進來的時候特意交代了,就是給青萍姑娘的。」
她把我的名字念得格外重,手裡的碗卻沒再遞回來。
所有的血液在那一瞬間瘋狂上湧。
靈堂裡靜得有些過了頭,我甚至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我還有機會,趁綠蘿還沒有喝下去,我還可以把碗奪回來的。
不管之前再怎麼死,我的手上始終沒有主動沾過血。
她過不過分是她的事,一旦我動了手,那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堅持的,一直不肯妥協的,一直在追求的東西,從此就要崩塌了。
如果是這樣,我又該如何證明,我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呢?
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件事。
文死諫武死戰,為什麼史書上會有那麼多以死明志的人。
螻蟻尚且貪生,不過是為了堅持可笑的原則,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呢?
而現在,我也變成了那樣的人。
卻沒有他們那樣拼了命也要在史書上留一筆的本事。
綠蘿看著我,餘光卻在瞟著那碗湯。
我理解她,那不僅僅是一碗湯。
那代表著上位者的恩賜與認同,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立身之本,是我們要瘋狂爭搶的資源。
是我們的命,也是我們的毒。
「姐姐說笑了。」
我幹巴巴笑了一聲,努力替她找理由。
「再過兩天,不管我後不後悔,都是要去陪少爺的了,夫人賞的東西再好,對我來說都是浪費了,大家終歸是好了一場,姐姐替我喝了吧,日後姐姐若有造化能去服侍夫人,就是替我報了太太的恩典了。」
這是個會吃人的世界。
如果我不吃人,就隻能被人吃。
綠蘿被我說服,難得沖我露出了個笑容,端起了那碗湯。
我把蒲團讓給她坐,又替她去關上靈堂的門。
就像那一次她對我做的那樣。
「姐姐不急,慢慢喝。」
按理來說,靈堂裡是不能缺人的。
和尚道士要在這裡連日連夜做道場,丫鬟僕婦要在這裡接人伺候,燈火蠟燭紙扎都要人看著。
但為什麼晚上隻剩我一個人在這裡?
之前我一心為了探聽外頭的消息,完全沒有注意這本不應該存在的疏漏。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夫人根本沒信過我會撞棺的鬼話,從一開始就打算送我上路。
砒霜的藥效開始發作。
綠蘿手裡的碗落在地上。
她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面目猙獰地看著我,嘶吼著讓我趕緊給她去求夫人,請大夫。
我捏著門栓的指節發青。
不會有人來的。
今晚靈堂裡的動靜不管有多大,外頭的人都是聾子。
因為已經有人替我決定了我的生死。
24
綠蘿掙扎了大半個晚上。
她的口鼻中湧出大團大團的鮮血,養得細長的指甲被生生在地上摳斷。
到了最後,她已經再也發不出聲音。
血塊堵住了她的喉嚨,倒灌進肺裡,她的耳朵和眼睛裡流出細細的血線,順著發青的臉龐滴落在地。
她看著我,眼神中滿是難以自信。
她想不明白,我擺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如此風光,為什麼夫人還要給我送一碗毒藥。
我第一次在別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我的背倚著門,借了好幾次力才把自己撐起來。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
再過一個時辰,輪班的小丫頭就該「偶然」
進來了。
她會看到「我」的死狀,然後嚷得滿府都知道:
少爺身邊的青萍姑娘義烈,替少爺守靈的時候服毒自盡,陪少爺去了。
25
我扒下了綠蘿的衣服,提了食盒往外走。
門口守著的婦人還沖我打了個招呼。
「綠蘿姑娘辛苦,這麼晚了還要去跟夫人回話。」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如果「綠蘿」晚間因為夫人睡了而沒能回話,那麼有個丫頭為少爺殉葬的消息,應該會在清早小丫頭上值的時候傳進夫人耳朵。
夫人要忙著處理綠蘿的死訊,又要管著一大家子的迎來送往,一時半刻不會發現我的缺位。
即便發現了,找人,搜屋,傳話,瞞住消息不外傳,全都需要時間。
感謝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限制,外院的消息想要傳進內院,總是要晚上一步的。
相對的,內院的消息想要漏去外頭,也總是會慢一點。
周越山會在上午的時候來侯府,和他在一起的,還會有太學裡的另外兩個生員。
夫人娘家的侄兒會充當陪客的職責。
我隻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