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你以為你還能在這避世多久?南方戰亂是平了,可西北的戎國又開始鬧事,回頭還不是得你帶兵打仗?」
謝允沒有回答他,隻將碗洗得發亮幹淨。
江砚走後,謝允還和往常一樣。可他和我去集市時,開始打聽起西北的狀況。
回去的路上,謝允和我抱怨:「朝朝,我真不喜歡打仗。我打了十幾年,一醒來就是摸刀看軍報,這日子我是真過夠了。」
「我從小就想去山野隱居。少時和我爹說了這事,被他打了個半死,早早就把我送進了軍營。」
謝允的眉眼生得太溫柔了,尤其是那雙桃花眼,看人時似是語說還休,含情脈脈。
要不是江砚和我說他是將軍,我當真沒辦法把他和馳騁沙場的將士們想到一塊。
想到這裡,我停住腳步,紅著臉問謝允:「我給你看個東西,你別笑我。」
8
春嬸家的相公以前當過兵,我看過他舞槍弄棒,跟著偷偷學了幾式。
我在謝允面前展示了一遍,不好意思地問他:「要是真遇見壞人,我這幾招能要了他的性命嗎?」
謝允憋笑憋得厲害,臉色漲得通紅,聞言再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乘著月色和我回家:「傻朝朝啊,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別說要人性命了,一拳都落不到別人的身上。」
「那你能教教我嗎?我娘在路上遇見了壞人,我爹為了護她和壞人打了起來,結果沒打過,爹娘都死了。」
「我就是想學學招式,以後遇見這種情況能有自保之力,別步我爹娘後塵。」
聞言,謝允臉上的笑意瞬間止住了。他輕輕低下頭,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對不住,我不知道這個中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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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想要自保,耍這些花招是沒有用的。要做,就要一擊斃命。」
他在花園裡撿了一根木棍,教我怎麼鉗制,怎麼鎖喉,怎麼讓人斃命。
「朝朝,遇到這種情況,不要有任何猶豫,不要心軟。把武器對準他的脖子,直接刺進去。」
我比較笨,一個招式要學好多遍才能學會。
謝允耐著性子,手把手地教我。
一個簡單的招式,他教我三天也不會覺得煩。
江砚也會武功。有一次我買菜回家,隔壁村的張二狗非跟在我的身後。那晚連月亮都沒有,他從背後抱住了我,扯著我的頭發。
我拼命掙扎,蓬頭垢面地跑回了家。
回去後,我央江砚教我一點功夫。
他深蹙著眉:「本來就粗鄙,還學什麼功夫?同為女子,你就不能做個像蘇芸那樣的大家閨秀嗎?」
他不肯教我。從那以後,我賣菜再也不敢賣到晚上回家。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問謝允:「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粗俗了?」
「不會啊。」謝允想也沒想便回答我:「你朝氣蓬勃,意氣朗朗,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詞語形容自己呢?」
「世界上哪有什麼粗俗的姑娘?不過是有的隨性灑脫,有的內斂含蓄而已。」
恍惚中我抬眸,看見他站在月光之下,眉目明淨柔和。那漏掉一拍的心跳開始加快,整顆心都墜入了冒著泡泡的粉色河流中。
但我不敢沉淪。
西北的局勢也越來越焦灼,和戎人的戰爭一觸即發。謝允搭瓜棚時都開始走神。我知道,他遲早有一天也會離開。
那天晚上,教招式時,我閃身避開不及,落入了謝允的懷中。
月色裡,謝允的耳根緋紅,輕輕咳了兩聲,局促地松開了我的手。
他忽然說:「朝朝,我可能要去西北了。」
我問他:「什麼時候走呢?」
「再過十來天吧。我得趕在戰前過去。」
我想,那在謝允走前,我得給他殺一隻母雞才好。
他幫了我這麼多,還從沒喝過我煲的雞湯呢。
第二天,謝允像往常一樣陪我賣菜。
他盤腿坐在菜籃邊,幫我吆喝。
我偷了懶,跑到對面攤子上,看剛出生的小兔子。
謝允的長相太出眾了,引得路過的姑娘們紛紛側首看他。
膽子大些的,還將香巾絲帕往他懷裡扔,笑問:「這是誰家的郎君,生得這麼俊俏。有主了嗎?」
我們這民風彪悍,謝允顯然沒有見過這個陣勢,愣了一瞬:「有……有主了……」
「在哪兒?」那姑娘好奇地問他。
謝允猶豫著,緋紅著臉指著對面的我:「我的主兒在那。」
該死,明知道他是拿我擋桃花,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
特別是在謝允望來的那一刻,像是有一團煙花在我心裡綻開。
這天回家時,我和謝允都沒有說話,像是怕壞了無言中的旖旎。
到家後,謝允才側首看我:「朝朝,其實剛才……」
隻是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出現了很多人,將我家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為首的是一個面白無須的男人,他拿著一份明黃絲帛,笑眯眯地對謝允道:
「皇上有旨,將軍快跪下接旨吧。」
9
太監口中的皇上,竟然是江砚。
先帝駕崩,身為太子的江砚登基。
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命謝允出徵,攻打戎國。
太監笑著對謝允拱手:「將軍,皇上說國事要緊,命你即刻速速啟程,莫要耽擱。」
謝允叩首接下了聖旨。
他看了我一眼,對公公道:「我這便出發,隻是去村口的這段路,想讓家人送送。」
太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神情莫測,隻點了點頭:「這些小事,自然是聽將軍的。」
我沒想到謝允離開得這麼突然。
我都還沒給他煲老母雞湯呢。
去村口的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
謝允偏過頭來看我,忽然輕聲開口:「朝朝,他們都說我是戰神,誇我戰無不勝。」
「可每一戰,我都是拼上了性命去打。隻要戰事未定,我就生死難卜。這樣的我,沒有辦法給你許諾任何未來。」
我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腳尖說不出話來。
「朝朝,昏迷時我是有意識的。我聽見了村長和你的談話,也聽見了你和春嬸的聊天。」
「你和春嬸說,你總被人嫌棄,旁人嫌你粗俗,又嫌你愚笨。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從小到大,不管我做得多好,我爹都覺得我不夠好。在一次次的打壓裡,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覺得自己是個差到極致的人。」
「我當時就在想,這麼個善良的姑娘,該快快樂樂的才行,怎麼能妄自菲薄呢?所以我想幫幫你。」
謝允微微蹲下身,平視著我:「我們朝朝很好很好,不要被別人的三言兩語诓了去。以後的每一天,都得開開心心的才好。」
我看著謝允,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落淚。
難怪他自醒來後就一直誇我,原來是這樣。
在村口的大樹下,我問謝允:「倘若能平安回來,你會來找我嗎?」
「會。」謝允回答得斬釘截鐵:「西北戰事一了,若我能活著,便來尋你。」
今晚的月色太過溫柔,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他的發上眉梢。
我忽然心念一動,低聲問謝允:「那我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嗎?」
謝允彎眸,衝著我笑了起來:「傻朝朝,到時候,我們可以比現在更親近一些。」
說完,他輕輕擁住了我,將下巴擱在我的發頂上。
「朝朝,這把匕首我帶了許多年,給你護身用。等我回來,記得給我看看你的招式有沒有進步。」
我吸了吸鼻子,將匕首的刀鞘攥得緊緊的。
「那等你回來,我給你煲雞湯。我煲的雞湯特別美味。」
「好呀。」謝允笑得眉眼彎彎。
這天晚上,我在村口的大樹下目送著謝允越走越遠,消失在天際之間。
他走後,我又開始一個人賣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添茅草。
但是我現在再也不會算錯賬啦,也敢一個人夜裡順著鄉道走回家。
春嬸兒在邊上連連搖頭,心疼地說:「天殺的,好不容易來了個不錯的,怎麼又跑了?」
「朝朝,你別難過啊,嬸兒再給你物色個新的。」
可是我並沒有很難過,我一邊在心裡祈禱謝允平安,一邊過好自己的生活。
謝允說得對。我是個頂頂好的姑娘,不該自我否定,我該過頂頂好的日子。
江砚登基之後,又派了人來喊我。
這次換了個嬤嬤來,她給我送了滑膩膩的絲綢緞子:「皇上說,念在你護駕有功的份兒上,破例封你為貴人。」
見我還不答應,她皺眉看了我半晌,一板一眼地說:「我是皇上的乳母,看著他長大。他最看重出身與舉止禮儀。像你這樣的女子,本入不了他的眼。僥幸能入宮,是你這輩子的福氣,你的祖墳都冒青煙了。」
我將絲瓜一顆顆摘了下來,放在籃子裡,頭也沒抬:「嬤嬤請回吧,我無意入宮。」
我沒有招待她的意思,可她就是不走。
就在這時,送信的阿牛急匆匆地跑來了:「朝朝,又有你的信,是西北寄來的。」
這是謝允給我寄的第四封信。
我歡喜地拆開信封,就著日光讀了起來。
我不太識字,謝允就畫畫給我。
畫裡有個威風凜凜的將軍,配著平安鎖,正在朝我招手。
謝允這是在和我報平安。
我忙拿了支筆,塗塗畫畫,和他說我也都好。最近買了一隻公雞後,母雞下了幾隻小雞,家裡特別熱鬧。
阿牛帶著我的信走了,嬤嬤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放著大好生活不過,非要在這裡做養雞賣菜的低賤活。」
她搖頭晃腦地走了。
我這活才不低賤呢!她在宮裡當差是謀生,我也是謀生啊。
我原先是個不管政事的人,可自從謝允走後,我每天上集市都要打聽一下西北的戰情。
聽見大勝我很歡喜,聽見有將士傷亡我又特別緊張。
江砚總是時不時派人過來,問我想清楚了嗎。
我很討厭他,我在信裡問謝允,為什麼要給這樣的人守江山呢?
謝允說,打仗不是為了皇上,是為了萬千百姓。
要不然,顛沛流離、妻離子散的都是百姓。
村長和我說過,我們的村子離邊境近,謝允打退金人之前,鳳仙村曾被金人搶掠。
他們挨家挨戶搶東西,看見漂亮些的姑娘和嬸子,連人都搶。
村裡到處都是血,染紅了家家戶戶門口的鳳仙花。
回想著謝允書信中的這番話,我感覺自己好像更喜歡他了。
可沒兩天賣菜時,我聽人說,謝將軍帶著一小隊深入敵群,撞上戰馬隊,已經三天沒有消息了。
我的手一抖,菜籃被打翻了都沒注意。
那個晚上,我一遍遍地祈求他要平安。
第二日早早去了集市,什麼都沒賣,就是去聽聽有沒有謝允的消息。
直到聽說謝允無恙之後,我才想起了已經三天沒有給菜園子澆水了。
在鳳仙花開了第二茬,小雞生出雞崽的時侯,我終於在集市上聽說了戎國投降的消息。
「謝將軍以少勝多,打了勝戰啦!」
「不愧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戰神,退百越,勝金人,戰戎國。謝將軍好樣的!」
即便是我們這個偏僻的邊陲小鎮,也在傳頌著謝允的事跡,贊賞他保家衛國的壯舉。
我的心突突直跳,將貼身放著的匕首握了又握,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謝允會不會來找我?」
消息能傳到這裡,想來已經勝了幾天。謝允現在是在西北,還是回京了呢?
這一天晚上,我回家時,便撞見有人手裡拿著雜糧,將雜糧灑在雞棚裡,引得一群雞興奮得「咯咯」直叫。
聽見身後的動靜,他回眸,朝著我笑:「朝朝,過來。」
10
謝允回來了。
他身上添了許多新傷,現在一撩衣袖,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刀疤劍傷。
但是他很歡喜:「朝朝,大魏的敵人都被我打敗啦,我可以卸甲歸田了。」
我想起之前答應給他煲老母雞湯,準備去殺一隻雞給他好好補身子。
謝允卻攔住了我:「朝朝,我明日就走,今晚別忙活了,陪我說說話吧。」
原來,謝允在回京復命路上,特意趕來鳳仙村給我報平安。
這個晚上,他坐在茅草屋的屋頂上和我一起看星星,給我講在戰場上的故事。
講到敵人的馬蹄差點踏上他的身體,他九死一生時,他轉頭對我說:「那是我就在想,還有人在為我牽掛,盼我回家。所以呀,我得好好的。」
他忽然就紅了臉頰,輕聲問我:「朝朝,你的心意還和之前一樣嗎?」
我沒有回答,隻朝他傾身,閉上了眼。
恍惚間唇上落下了一片雪,輕輕柔柔,惹得今晚的月亮都羞得不肯見人。
第二日一早,謝允就啟程回京了。
他坐在馬背上,落在陽光裡,握著韁繩朝我揮手:「朝朝,等我回來娶你。」
山河無恙後,他終於給我許諾了。
「我們朝朝以後,再也不會一個人了。」
春嬸在旁邊聽著,笑眯了眼睛,連連感嘆:「真好啊,朝朝也是苦盡甘來了。」
謝允策馬而去時,眼底裡還有光。
當時我以為再相見就是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