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幫我照看他。死了的話就拿黃土埋了,能活下來的話就給你當新相公,成嗎?」
我和村長說,我現在已經不想要相公了。
但村長到底幫了我許多,這是他第一次開口求我,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我幫您照看著也成。死了就葬了,活著就送走。」
村長重重拍著我的肩膀,誇我是好朝朝。
他走後,我看著半死不活的男人發愁。拿紗巾給他清理傷口,又拿了米湯灌給他喝。
春嬸兒聽說這事後,指著我的腦袋罵我傻:「人要是死在家裡,多晦氣啊!你耳根子怎麼這麼軟,還真把他接來了?」
見我正在熬藥,春嬸兒更加氣了:「你還花錢給他買藥?這藥得花多少錢啊?」
我一邊拿給藥壺煽風,一邊回答她:「十三文錢。我想著,既然都把人接過來了,索性好事做到底算了。」
春嬸兒說我太傻,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人命倒是大,明明都傷得那麼重了,卻還吊掉著一口氣。
我照顧了他小半個月,他硬生生從鬼門關那頭逃了回來。
他睜眼時,我正在漿洗衣物。一聽見有動靜,我連忙起身回屋。
他聞聲回眸,琥珀色的眸子望定了我。
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
他周身的氣度,和江砚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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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便也是個貴人。
我想起江砚醒來時,看著我後蹙眉嫌棄的模樣。
於是,我止住了湊上前去的腳步,局促拿衣袖擦幹手背。
我以為他也會像江砚那樣,質問我救他是否有所圖謀。
可他隻是彎起眼眸,朝著問我說:「謝謝你呀,朝朝姑娘。」
6
這次我救下的人,名叫謝允。
謝允雖然臉色蒼白,穿著粗布麻衣,但依舊難掩一身衿貴之氣。
我的茅草屋和他格格不入。
他卻朝我招了招手,半撐起身,桃花眼中盛滿笑意:「朝朝姑娘,你的茅草屋布置得真溫馨漂亮,我特別喜歡。」
我驚訝地睜大了眸子,這才走到近前,結結巴巴地問他:「你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對了,」我指著他的衣服:「這件衣裳質地粗糙,你要是穿不慣就脫下來,我讓村長把他的棉衣借給你。」
他身上的這件衣服,還繡著鳳仙花,正是江砚萬分嫌棄、扔在泥地裡的那一件。
我本來是想丟掉,可到底是花了錢買回來的,丟了可惜,洗幹淨後就放在櫃子裡。
謝允看了眼袖口的鳳仙花:「衣服不粗糙,這花繡得也很漂亮。」
我更加愕然了,腦子一熱,竟然問他:「針腳不是很疏嗎?」
「繡娘雖然針腳細密,卻缺了靈動之氣。你這鳳仙花倒是生動。」思考了一番後,他回答我。
我聽不太懂他的意思,隻知道他好像是在誇我。
我好久沒有被人誇過,突然就恍惚了起來。
所以他說身子未愈,還要再叨擾我一段時間時,我點了點頭,答應了。
謝允是個好相與的人,他從不嫌棄我做的是粗茶淡飯,也不從說我身上沾了母雞的味道。
但這次,我寶貝著那三隻雞,再也不想為了給別人補身子,把它們殺了。
春嬸兒聽說謝允醒來後,特意來看了看。
謝允正蹲下身看小花園裡新開的鳳仙花:「朝朝,你這花養得真好。」
春嬸兒在邊上看了半晌,偷偷在我耳邊說:「模樣不比上一個差,但口德比上一個好多了。」
正值秋日,陰雨綿綿。今日午時就開始打悶雷,怕是要下一場暴雨。
菜園裡有我新搭的瓜棚,已經開始結小瓜了。
我怕瓜棚倒了,想著加固一下。
謝允見狀,不肯躺在床上休息,非要和我一起加固瓜棚。
他不會這些農活,卻很自然地學了起來。
填土時,我的指甲縫裡都是黃土。謝允剛好低頭,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我突然想起之前江砚看見我這雙手時,臉上浮現出的鄙夷神色。
「李朝朝,你這是女兒家的手嗎?宮裡老太監的手都沒你那麼粗糙。」
我下意識就將手縮了回來,局促不安地低頭幹活。
謝允卻似不經意地說:「朝朝,一看你這手,就知道你平時一定常常幹活。」
「一個人長大,很辛苦吧?但是再辛苦,也得對自己好點。」
第一次有人關心我累不累,告訴我要對自己好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是填土時更加賣力。
茅草屋容易漏雨,我抱了新的茅草回來,想爬到屋頂上把茅草換了。
我剛搬來梯子,謝允便主動爬上了屋頂。
平時我一個人換茅草,得從正午折騰到月上柳梢頭。
這次我在下面遞茅草,謝允在上面鋪茅草,不到一個時辰,屋頂就煥然一新。
春嬸兒就在她家瞧著這一幕,夜裡跑來滿意地說:「朝朝,這個好啊。不僅嘴上積德,還能幫你幹活。」
「這個謝允,可以當你相公!」
我忙著將母雞趕回棚裡,頭也不回地告訴春嬸兒:「嬸兒,這個也當不了相公的。」
貴人嘛,一時新奇在這裡住下,可早晚都要離開我們鳳仙村的。
第二天,三更時,雨停了。
天剛蒙蒙亮時,我就去菜園子裡摘沾著露水的菜葉,又去棚裡摸出母雞新下的蛋。
我挎著菜籃和籮筐,準備去集市買菜。
謝允也醒了,穿戴整齊地倚在門框上,衝著我笑:
「可以帶我一起趕集嗎?」
他很自然地接過了我的菜籃,走在我的身邊。
初升的日頭落在我們身上,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偶爾交織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了和江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趕集時的場景。
那次,他說要去鎮上體察民情,跟著我去了集市。
我特別高興,往菜籃子裡塞了好多菜,想著今天一定要多賣一點。
我不太會算數,常常記錯賬,虧了不少銅板。
每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菜被人騙了去,我就心疼得直掉眼淚。
我想,這次江砚在我旁邊,我一定不會虧錢。
可那晚收攤時,我數著手裡的銅板,數了好幾遍,才十一文錢。
可今天賺的錢,少說也該有二十文啊。
我好像又被人騙了……
我看著空空蕩蕩的菜籃,茫然地看向了江砚。
「那個穿黑衣裳的中年男人,昧了你的錢。他把錢給你後,又趁著你整理青菜之際,偷偷摸了回來,還順手了你七八個銅板。」
我急了:「你都看見了,怎麼不和我說呢?」
「李朝朝,賣菜是你的生計,你連謀生的活計都幹不好,自己愚笨,怎麼還好意思怪我呢?」
回去的路上,天都暗下來了。
我垂頭喪氣地背著籮筐,跟著他的身後,心裡絞痛得要命。
江砚還在數落我。
他挺著脊背,明明走在鄉野間,卻依然高昂著頭:「李朝朝,不過七八個銅板,又不是什麼大錢,我怎麼好意思讓人家還回來?」
「這事,想想就覺得丟我的臉。」
可是七八個銅板,夠我買一塊新布料裁剪裙子,也夠我買吃很多天的大米飯了。
我每天一睜開眼,就是搗鼓我的菜園。青菜要澆三次水,大蔥澆的水可以少些,但都要除草、捉蟲。
我看著自己手上的繭子,突然委屈得掉下眼淚。
江砚走得很快。他腿長,我平時得小跑幾步才能跟上。
可這天,我隻顧著落淚,實在分不出精力追上他。
等我的眼淚幹時,舉目四顧,再也看不見江砚的身影了。
回過神來時,謝允跟著我走到了集市攤位上。
我買菜,他就坐在一邊。
「朝朝,這個不是這樣算的,你漏了一文。」
「來,朝朝,我教你。」
他低下頭來教我算術,額前細碎的發絲垂下,落在我的臉頰。他的模樣太過認真,讓我的心都漏掉了一拍。
我不敢分心,咬牙屏神,聽他的授課。
我得學會算數,這樣謝允離開後,我才不怕被人騙。
村長和我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江砚陪在我身邊一年,是為了韜光養晦。
謝允對我好,定然也有所圖謀。
我咬牙提醒著自己。
回去路上,謝允路過了一家香膏鋪子。
進去時,他手裡還有一個玉扳指。
出來時,翡翠綠的玉扳指不見了,變成了一盒香膏。
「朝朝,上次我見你很介意手上的繭子。你的手生得很漂亮,如果不喜歡有繭子,可以試著每天臨睡前塗抹一點在手上。」
西下的日光落在他的臉上,暖色光暈裡,他的模樣格外好看溫柔。
我剛剛還提醒自己不要沉淪,可偏偏這個時,心還是以極快的速度不由自主地下墜、再下墜。
謝允在我這裡住了下來,即便傷好之後,也沒有想走的意思。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家裡有人幫著幹活這麼好啊。
可沒過多久,江砚忽然回到了鳳仙村。
7
江砚回來的時候,我的茅草屋前已經搭了個小花園。
謝允去山裡幫我劈柴,我正在花園裡澆水。
「李朝朝。」他忽然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見他後微微皺眉:「你不是應該在東宮嗎?」
江砚沒好氣地看著我:「辦事剛好路過附近,就來看你一眼。孤走後,你後悔當初的決定了吧。」
「現在想入東宮當侍妾,還來得及。」
我搖著頭,手上的動作不停:「不必了,我不想去。」
春嬸兒一看他來,整個人都防備起來。她連忙將我護在身後:「你想對朝朝做什麼?我告訴你,我們朝朝馬上就要有新相公了,不會和你走的。」
嬸兒這話有問題,我哪裡有什麼新相公啊?
可這種時候,我也沒心思和她聊這個事情。
江砚聽見這話,微微一愣,沉聲問我:「李朝朝,你有新歡了?」
「是村裡的男人吧?要不然怎麼可能看得上你。你的眼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了,連村夫都肯要。」
剛好這時,謝允挑了一擔柴回來:「朝朝,砍好啦。」
江砚聞聲回頭,看著戴鬥笠一身粗布衣的謝允,輕嗤道:「果然是個村夫。」
謝允放下木柴,脫下鬥笠,蹙眉看向了江砚。
春嬸兒在邊上冷笑道:「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清楚,什麼村夫,我們朝朝新相公的模樣比你好多了。」
他們視線對視上的那一刻,我看見江砚的臉色先是一黑,而後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李朝朝,你還不知道這是誰吧?」
「忠勇侯家唯一的嫡子謝允,十三歲入軍營,十七歲封將軍,二十三歲已奪回三州十四城,被聖上誇贊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
「三個月前被偷潛過來的外敵埋伏暗殺,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原來,他是在你這裡。」
春嬸兒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隻是問江砚:「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砚不肯理她,看著我,嗤笑道:「李朝朝,他不過是受了傷在你這裡避難,和孤如出一轍。」
「你還當真以為他會娶你這樣的鄉野村姑?謝家是百年世家,又立下不可納妾的規矩,娶你有辱門楣,抬妾又抬不得。你跟著他做什麼?是婢女,還是外室?」
他這番話,說得我面紅耳赤。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身上剝離,被他扔在了地上,狠狠踐踏。
我知道謝允是貴人,我從沒想過讓他當我相公。
我隻是覺得,有人陪著很好。
就在我局促不安時,謝允看向了江砚,一改往日溫和的模樣,淡淡開口。
「殿下,忠勇侯府的世子已經死了,死訊傳遍大魏。現在在你面前的,就是普通村夫謝允。」
「村夫和村婦,剛好很配,不是嗎?」
江砚聞言愣住了:「你瘋了嗎?放著忠勇侯府不要,甘願留在這個地方?」
謝允沒有再回答他,將木柴都抱到灶臺邊堆好。
江砚抱胸看著這一切,臉色愈發難看。
他金尊玉貴地將手背在身後,問謝允:「你這手是用來舞槍弄棒的,怎麼能做這種低賤的事情?」
「低賤嗎?」謝允啞然,反問他:「殿下難道不吃飯喝水?不烤火取暖?」
江砚一時啞口無言。他看著我洗衣、謝允晾曬,又看著我燒菜、謝允洗碗,眉目間的戾氣越來越重。
直到夜色四合時,他這才轉身離開,留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