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
十三歲之前,我是青石鎮米鋪掌櫃家的閨女。如今四年已過,也不過成了京都御史府寄人籬下的小春姑娘。
四小姐張宓就不一樣了,她生來就是官家女眷、世家小姐。
其父為從三品御史大夫,其叔為內廷侍從官,其告老歸鄉的祖父還曾是先帝時期的內閣輔臣,可謂是世代文臣之家。
張宓便如同形形色色的世家之女,身份尊貴,秀外慧中,骨子裡充滿傲氣。
這傲氣不僅來源於她的貴女身份,也來源於刻在骨子裡的尊卑。
她如她的母親朱氏一般,可以待我很和善,也可以翻臉不認,以主子的口吻斥責我壞了她的規矩。
說起來真是冤枉。
我十三歲成為她的女伴讀,那時她也不過十三歲,正是大好年華,貪圖玩樂的年紀。
朱氏對她可謂是費盡心思地栽培,府內請了最好的先生,沾了她的光,各房的其他小姐們也都被教養得很好。
張宓有段時間極其叛逆,挖空心思地想往府外跑,後院看門的攔住了她,她便拽著我去西後巷的跨院。
我曾告訴過她,西跨院我們住的地方,有棵長勢甚好的大樹,枝幹都伸出了院外。
她拉著我爬樹出府,在街上溜達了半天,看到什麼都感興趣,買了一堆東西。
我勸她快些回去,她聽也不聽,最後還是無意被她二兄撞見,帶回了家中。
然後朱氏便一巴掌打在了我臉上。
力道之大,我的臉頰立刻腫了起來,舌頭嘗到了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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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宓站在一旁,面對盛怒的母親,未曾言語,反倒是她二兄張雲淮,對其母提醒道:「小春非府內下人,母親不該打她。」
朱氏聞言一愣,臉色變化之快,竟內疚地拉住了我的手:「是我糊塗了,竟忘了小春是鄭姨娘的甥女,她自不是咱們府內下人,我一時氣急罷了,你不會怪我吧?」
她說罷,順便從桌上餐盒捻了塊糕點,遞到我手中,隻道是萬福樓剛做出來的杏仁酥,給我嘗一嘗。
哄小孩似的。
那年我十四歲,低眉順眼,十分感激地對朱氏道:「夫人對小春有恩,幸得夫人收留,小春才不用,感念尚來不及,萬不敢怪了夫人。」
朱氏點了點頭,很滿意。
我也很滿意,因我爹曾經說的「以時屈伸」,我做到了。
隻我姨母鄭氏不滿意,私底下抹淚,背後詛咒朱氏是個生兒子沒屁眼的。
17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有幾起。
總歸是四小姐年歲小,驕縱時除了偷溜出府,還與二房的六小姐起過爭執,六小姐不小心摔下臺階傷了頭。
二夫人不肯罷了,上升到妯娌之間的爭執,朱氏便很頭痛地讓我跪下認錯,直言是我離得最近,沒有拉住六小姐。
我順便聲淚俱下地為張宓開脫一番:「四姑娘當真沒有碰她,是她腳下一滑,自個兒滾下去的。」
這下可好,得罪了二夫人,又是一巴掌招呼過來。
過後朱氏滿意地賞我塊點心,拍了拍我的手,贊我聰明伶俐。
張宓及笄那年,情竇初開,喜歡上了開平府忠勇候世子蔣霆。
蔣霆與其有過幾面之緣,隻因受其長兄之邀,過府幾次。
御史府的大公子張彥禮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學問做得不怎麼樣,仗著家世做了個京中小官,小到什麼程度呢?尚算不上八品的饗射典儀,他爹張御史大人出門提起都嫌面上無光的那種。
雖不怎麼成器,他卻也有擅長之處。
比如擅長交友,結交了京中一幹官宦子弟,今日約著下棋,明日約著打馬球。其能言善辯,左右逢源,實乃本性。
因緣際會下,張宓見了蔣世子幾次,第一次遙遙見禮,便已經惦記在了心上。
忠勇候世子蔣霆,生了一副風流倜儻的好樣貌,風度翩翩。
此人放蕩不羈,實為風月老手,一眼便看穿了張宓那點旖旎心思。
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沒有他不敢招惹的,但張宓不同,她是御史府的貴女。ץž
招惹上了,很難全身而退。
蔣霆於是眉頭一挑,知禮守節,對她那點女兒家的心思置若罔聞。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張宓朝思暮想,逢花燈時節,竟又打算出府,隻因聽其長兄說約了蔣世子等人明月樓觀燈。
我知曉若是瞞著朱氏,必然又是我來背鍋,因而示意要去請夫人應允。
張宓自然不肯,一番僵持下,竟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她斥道:「母親原給我挑了那麼多的侍女,我隻待你親近,小春你卻忘了自己什麼身份,竟也要來管我。」
我沉默了下,垂眸道:「世家高貴,姑娘身份也高貴,正因如此,不能由著姑娘的性子。」
「我不過是想出門一趟。」
「此事需夫人應允。」
「你明知她不會同意。」
「那姑娘便不該去,夫人說了您已及笄,不可如從前那般了,她特意叮囑過,您的舉止都需讓她知曉才是。」
「小春!你……」
張宓氣急,用手指著我,你了半天,最終又泄了氣。
她嘆息一聲,想明白了似的,忽又拉了拉我的手:「我方才不是故意打你,你不會怪我吧?」
那張明艷動人的臉,浮現出一絲內疚,眼神無辜且幹凈……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句「龍生龍,鳳生鳳」。
她和她的母親,可真像。
18
我依照張宓之託,獨自出府,去明月樓外等那蔣霆。
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先是表明上次蔣世子入府留下的那盤棋局,她已經想到了破解之法。接著含蓄而委婉地表示了此次不能隨兄長一同出府觀燈的遺憾,為表心境,最後還寫了這麼一句——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我在明月樓外候著的時候,街上人潮擁擠,燈火輝煌。
花燈時節,普天同慶。
京都繁華,好似永遠都這般熱鬧。
那年宮變,燕山府的平王入京,不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成功奪位登基。
天下前後亂了半年而已。
甚至於京都之內,都沒有掀起過什麼大風浪。
許是平王天命所歸,半路便打得陳王等人退了兵,最後直接率軍攻到了皇宮內苑,順利登基。
他是個好皇帝,如今三年已過,正值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所以如張宓這般閨閣小姐便顯得很矯情。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真好笑,她懂什麼是哀愁和破滅?
她不懂,這些,種種一切,我孫雲春才懂。
天下不過亂了半年,卻使我落了個家破人亡的慘景。
花燈時節,再也不見青石鎮的熱鬧和喜慶……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我在明月樓外等了很久,方見蔣霆等一行人從裡面走出來。
我左顧右盼,按照張宓的叮囑,趁其長兄張彥禮不在,我快步上前,向蔣霆行了禮,將信遞過去。
「世子爺,這是我家姑娘給您的信,您請收好。」
蔣霆一開始未接,挑眉看了我一眼:「是你?」
我未作聲,隻又將信遞了過去。
他勾了勾嘴角,接過之時,手指無意間與我觸碰了下。
我抬眸看他,長睫忽閃的一眼,四目相對,很快又垂下眼瞼。
「小春告退。」
轉身欲走之時,忽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街上繁鬧,處處人聲鼎沸,他眼中含笑,湊近了對我道:「小春姑娘,你總是偷看我,我發現了不止一次。」
他說得對。
忠勇候世子入府之時,春心萌動的似乎不止張宓一人。
每次她走向他時,身邊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的小春姑娘,也會抬眸驚鴻一眼,每每四目相對,又很快地移開目光。
她咬著唇,眼尾微微地紅,似是心事被發現了一般。
我早就說過,蔣霆是風月老手。
他自然看得出那眸光之中藏著的東西。
他不願招惹張宓,但是我,他絕對招惹得起。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尋到機會,在我耳邊低聲問我:「為何總是偷看我?」
我先是咬唇不答,半晌,聲音細微:「自然是,傾慕於世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蔣霆沒有太多意外,滿意地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下我的臉。
他正欲低頭再說些什麼,街上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
「小春。」
抬頭望去,人群之中,花燈招展,赫然站著御史府的二公子,張雲淮。
朱氏育有二子一女,除了不甚長進的大公子張彥禮,整個御史府最得臉的便是二公子。
他年方十九,少有才名,十四歲進士及得。
平王登基後為了快速鞏固君權,除三年一度的科考外,還進行了一次制科館選。
張雲淮被保舉欽點,直接入翰林庶吉士,至六部觀政見習。
不出意外,將來他會是世家這輩最有能耐的一個,如他祖父一般成為內閣大臣。
整個張家是將光耀門楣的重責延續在了他身上的。
二公子生如皎皎明月,無論身處何處,哪怕身後花燈萬盞,都掩不住他眉宇間的那抹生動冷光。
他一向少年老成,是個性子淡,極其嚴肅之人。
街上被他喚了一聲,我立刻低下頭來,快速地走到了他身邊。
他同蔣世子揖禮,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便要告辭。
蔣霆似笑非笑道:「彥禮兄還在明月樓內,佳人作陪,醉得不省人事,二公子不順道帶他回府?」
「自然是要帶回去的,有勞世子掛念,替兄長謝過了。」